武陵观察网 历史 淮西兵變的歷史真相----宋高宗、赵鼎、秦桧排挤抗金宰相张浚的阴谋之举

淮西兵變的歷史真相----宋高宗、赵鼎、秦桧排挤抗金宰相张浚的阴谋之举

淮西兵變的歷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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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說

宋孝宗淳熙十五年三月庚子(初四),宰執王淮、周必大、留正、葛邲及太師兼侍讀史浩等奏上大行太上皇謚,曰聖神武文憲孝皇帝,廟號用太常少卿兼權禮部侍郎尤袤議曰高宗。三月癸丑(十七日),用翰林學士洪邁議,以呂頤浩、趙鼎、韓世忠、張俊配饗高宗廟庭。吏部侍郎章森[[1]]乞用張浚、岳飛,祕書少監楊萬里乞用張浚,皆不報。其後,孝宗皇帝以張浚有富平、淮西、符離三敗事,不令以張浚配享高廟,將爭論雙方翰林學士洪邁與秘書少監楊萬里兩黜之。然考孝宗皇帝論張浚三敗事之說,其來有自。

本文通過考察紹興七年八月酈瓊驅眾叛降偽齊的相關存見史料,認為孝宗淳熙十五年四月將淮西之變歸咎張浚,朝中投降派大臣太師、兼侍讀史浩與宰相王淮、翰林学士洪迈等對南宋中興第一功臣張浚的構陷。孝宗皇帝自承繼大統之日始,一直自以文治比肩唐太宗李世民,而又甚覺功業不侔,且有卻棄地喪師辱國的遺憾,故而對於被當時士大夫認定其文治武功比肩諸葛武侯的魏國公張浚心生忌惡。而紹興七年八月十三日宰相張浚引咎去位的真正原因,則是出於宋高宗趙構由對外政策的變更,即由早期朝用張浚、吳玠、韓世忠等將相拼死鏖戰、期之以戰助和,一變而為由趙鼎、秦檜先后主持的屈己求和國策上的巨變,以及相應的執政大臣的更替而導致的。

因為張浚有勤王再造之勳,有捍禦四川之勞,有阻擊金偽合兵之功,因此朝廷不能無故罷黜,必須誣以重罪去之,朝廷方不致為天下士民百姓所棄,因此便精心策劃了辱國喪師的淮西事變,以歸罪功勳重臣宰相張浚。

罷戰求和國策變更的誘因,緣於紹興七年正月二十五日上皇崩問之來。在問安使何蘚帶回金右副元帥宗弼的手書,確認昏德公趙佶與其配鄭氏相繼上仙之後,皇帝趙構以孝養生母為由提出罷戰求和,而宰相張浚對此義正辭嚴地斷然拒絕。由此,早期配合無間的君相之間頓生嫌隙,宰相事權逐漸被牽制並架空,主和的樞密使秦檜和知樞密院事沈與求等到皇帝委任和重用。而宰相張浚拒絕罷戰求和的理由,是宋金國勢強弱由宋弱金強變易為宋強金弱,偽齊劉豫敗歸之後,兩國攻守之勢已異於之前。而張浚拒絕罷戰求和的經義依據,是《春秋》大一統與先君之恥即今君之恥而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的先聖訓誡。釋父母不共戴天之仇而求和於大金,即非以社稷宗廟天下蒼生百姓為心的聖主明君之所當為者,亦非所以孝於父皇母后之行。

據存見相關史料記錄,尚隱藏了紹興七年八月酈瓊驅眾北降事件的歷史真相。本文認為:被罷軍政的淮西宣撫使劉光世,對於奏罷其軍政的都督張浚心中銜憾,罷軍政之後,劉光世乃於每日朝會的時機,暗中聯絡秦檜、沈與求等朝堂黨友,以圖全力配合前左相趙鼎復相之謀,暗中促使前部屬大將酈瓊叛降偽齊以歸罪宰相張浚。而新除樞密使秦檜為求早日復相,以完成歸誠前阻止趙宋稱兵復仇的金國使命,乃與黨於前宰相趙鼎的新除知樞密院事沈與求密切配合,使得宰相張浚提出將淮西軍分屯易置等諸多建議被束之高閣。直到知樞密院事沈與求六月十五日暴卒都堂後,酈瓊及其所親統制官於八月初五日已初步決意叛歸偽齊劉豫時,朝廷居然頒旨令淮西六軍分屯易置。而四月中由秦檜、沈與求等提出以王德為淮西都統制以安撫劉光世的除命,是誘發並激成淮西兵變的重要導火索。此外,在七年初的龜山會議上,受到趙鼎蠱惑的湖北宣撫使岳飛堅決反對北伐劉豫,並在護駕行幸建康後趁入覲之機,密奏金人將遣還欽宗所冊立的皇太子趙諶南歸來承繼大統,以配合金人以此來脅迫皇帝趙構及早屈己求和,罷戰彌兵,從而實現排擠主戰派宰相張浚,趙鼎自己最終取而代相之的圖謀。

現存的官修正史對這一事件記述的背後,還有許多相關真相的史料。通過對這些史料進行梳理研判,本人認為官修史書將淮西兵變的肇因歸咎於宰相張浚,是當時宋高宗趙構欲以孝養為名,急欲與金構和,以絕少帝趙桓被金人復立于開封造成事實上的兄弟相爭,或以杜絕金人遣還皇太子趙諶南下承繼大統的圖謀,因而與謀求復相且也主和的前宰相趙鼎,以及奉金之命南還以阻格趙宋興兵復仇的歸誠官秦檜,聯手打壓主戰派大臣張浚的一種嫁禍行為。這一事件的許多相關史料雖然被趙鼎、秦檜等人先後刪除篡改,但同時也留下許多線索,這些線索表明淮西之變有不同的責任主體。這些責任人分別是:

一)偷安忍恥、匿冤忘親以求穩固皇位而急欲罷戰彌兵、屈己求和的皇帝趙構;

二)因淮西捍禦戰役中主張棄地退守並私令劉光世撤退而被罷相的丞相趙鼎;

三)奉金主使命歸誠以阻格趙宋稱兵向金復仇的新除樞密使秦檜;

四)自建炎四年五月十一日即因天變誣奏張浚在秦州僭越的知樞密院事沈與求;

五)被張浚奏請褫奪兵柄的淮西宣撫使劉光世;

六)為求進除簽書密院以為執政的兵部尚書呂祉;

七)自三月下旬其相權即被架空且在七月中因旱災即固求去位還政的宰相張浚。

一、紹興七年宋、金國內局勢與君相戰和異論

眾所周知,南宋中興之初,將帥貪瀆、怯戰與跋扈不受節制,是朝廷面臨的三大軍政痼疾,而淮西劉光世一軍尤為其甚。紹興七年二、三月間,劉光世引疾請罷兵柄後,朝廷的一連串不當處置,觸發了令人震驚的淮西兵叛事件。這一事件的當時歸因,論列者謂有幾大觸發因素:劉光世罷兵政,任命王德為都統制與以兵部尚書呂祉監軍,且詔呂祉收集酈瓊等將臣的違法事實。其後,八月初五日,朝廷又詔以張俊、楊沂中、劉錡為淮西軍使副判官,且以金字牌催令淮西軍分屯易置,是激發事變的終極因素。

一)紹興七年南宋國內局勢

毋庸諱言,紹興七年,即公元一一三七年,是南宋朝廷政治波雲詭譎、變幻莫測的一年。也是南宋對金關係上,由以戰助和轉而為屈己請降、納貢稱臣以約和最為關鍵一年。從紹興七年九月初主戰派丞相張浚因淮西兵叛事後罷相,到紹興十二年春宋金和議成,道君皇帝與寧德皇后梓宮南歸,太后韋氏生還以盡孝養之道。朝政也由建炎、紹興初開始的戰降之爭,到十二年二月向金主上章稱臣,納貢約和,經歷了一個複雜多變的過程。

紹興六年初,因力主和議以阻礙中興為由而被廢多年的前丞相秦檜上書朝廷[2],謂金國主和的魯國王完顏撻懶與金熙宗養父完顏宗幹得掌朝政,朝廷可以以大將韓世忠的名義致書撻懶,其途徑是先遣人將書信送到撻懶在山東的為副官女婿手中,再由其女婿轉交。當然,撻懶女婿都是秦檜十分熟悉的在金時的前主人。於是,朝廷便暗中定策[3],將以罷戰休民作為最初的藉口,並召復與金魯國王撻懶交密的前前右丞相秦檜知溫州,意在以其協助左丞相趙鼎主持屈己求和於大金國主。而紹興八年春三月初七日,秦檜終得復右丞相後,皇帝趙構更公開以事親孝養為由,欲對大金國主屈己稱臣納貢。而這都是以七年春夏間的一系列舉措為肇由的。而紹興七年春夏間,朝中發生的幾件大事,是促使南宋君臣由主戰派大臣張浚被蓄謀構陷罷黜,到力主屈己請降派大臣登場執政轉變的關鍵。而淮西兵叛事件的發生,是苟安忍恥、匿冤忘親的皇帝趙構,與覬覦權位的大臣,通過一系列有預謀、有組織的構陷主戰派功臣張浚的陰謀的施行而促成的。主其事者,無疑是皇帝趙構。

從趙宋這邊的情況來看,經歷了建炎末紹興初年連續近十年的糧食歉收後,在紹興六年中,江浙地區卻獲的糧食大豐收。且紹興五年二月張浚拜相後,以宰相兼都督諸路軍馬的身份積極推行屯田,也取得了不錯的效果,單紹興六年屯田獲得糧食三十餘萬石,因此時國家府庫相對充實。這也為朝廷趁劉豫犯境之兵敗歸之實力大減之際,興師北伐叛臣劉豫、一舉收復中原的計劃,提供了有較為充分的物質基礎。

問題是,史稱親如兄弟的張浚、趙鼎二人並相的朝政局面,也並非始終一團和氣。事實上,左丞相趙鼎無甚功績卻得以迅速崛起,所依憑的是宗室強宗的實力,而張浚早期獲得任用,則是因其屬於康王潛邸舊臣。因此張浚與趙鼎分屬不同的政治勢力陣營。建炎三年明受宮廷政變被張浚首義興師平定後,以隆祐太后與孟忠厚為首的外戚的勢力受到壓制。但張浚亦隨即被宗室強宗與外戚不約而同地聯手排擠出朝,不得已,張浚自請出使當時殘破的川陝長達四年之久。而且,期間張浚還處斬了臨陣脫逃卻與宗室關係密切的環慶路經略使趙哲,加之在趙哲麾下任文職將官的皇叔趙士㒟的長子趙不凡,和趙士樽第四子趙不居也因在富平戰役中陣亡,因此朝廷召還張浚後,張浚受到了為趙哲、曲端復仇的宗室強宗的排擠和打壓。皇帝趙構在求得各種政治勢力平衡的過程中,不得不將功臣張浚當成了政治勢力集團爭鬥的犧牲品。

二)金國內部紛爭不斷,主和派得勢

紹興五年春,金太宗完顏晟駕崩,金世宗完顏亶繼位之後,是年三月初五開始了改變金國政治制度的變更。在這場變更中,力主對外武力征服的權臣粘罕失去兵權,紹興六年冬,粘罕的得力助手高慶裔因為貪污一事被捕下獄,事連丞相粘罕,粘罕不得已賦閒,之後金主判處高慶裔等斬刑,粘罕自請貶為庶民以換高慶裔不死,金主不肯,紹興七年六月高慶裔被斬於市,七月,粘罕不食縱飲而死。金國內主和派得勢。

要討論淮西兵變的歷史真相,自然要考慮到當時宋金兩國的政治、經濟、軍事狀況,也要包括兩國的內政外交與國內的權力鬥爭。眾所周知,自金太宗完顏晟紹興五年正月死後,金內部的權利鬥爭十分激烈。早期的功臣猛將先後去世,如紹興五年五月,左副元帥宗輔的意外死夏日打球後入湖中游泳所感寒疾,紹興六年冬知樞密院事高慶裔因貪污案發被捕,且高慶裔的案子還連累到權相粘罕及其黨羽,並導致粘罕的失勢,都給金宗室權臣皇叔祖撻懶與宗幹爭奪權力創造了機會,使得他們得以在金國內部的權利爭奪中獲勝。史傳謂金魯王撻懶其人多智謀而怯戰。因此,自紹興四年秋主戰派粘罕等因為反對南伐失去兵權,而冬十二月兀术、韓常潰歸之後,金內部主和派占上風。同時這也是金熙宗完顏亶在紹興五年正月繼位之後,其政改得以進行的重要緣由。

從經濟和軍事勢態上來看,自靖康初年至紹興中葉,東亞地區氣候轉為旱寒,並持續經歷了一個長達十餘年的寒冷期。這重氣候環境先後導致了湖南、江西、湖北、陝西、四川、陝西、河北、山東、河北等地的糧食嚴重歉收。而且,由於氣候轉旱寒,西北方蒙古族人和西夏人因為乏食而接連騷擾金國西北邊境,因此金國在這時處於三面環敵局面。而早年能征善戰的驍勇猛士,經過連續近二十年的征戰後,也死亡殆盡。金軍主力在川陝的和尚原、殺金坪、饒風嶺、仙人關等戰役中,都先後損失了不少兵將。女真民族當時人口本來就很少,殺掉一個就少了一個,所以到紹興六年、七年時,金國整體上呈現出了外強中乾的經濟與軍事局面。

三)上皇崩問傳來,君相戰和頓生異論,宰相事權被箝制

紹興六年十一月初,左丞相趙鼎以對敵情驚慌失措以致處置不當、並因淮西宣撫使劉光世怯戰而私下干請而張大偽齊劉豫兵勢,奏請同意其自前線不戰而退兵,並建行幸福建之策,不得已在劉光世、楊存中大敗偽齊劉猊之後不得已自請罷政。當時趙鼎的理由是張德遠初獲成功,趙鼎惶懼求去,且言朝廷當先讓他折騰一番再說。而皇帝趙構對主和的左丞相趙鼎愀然不樂曰:“卿只在紹興,朕他日有用卿處。”

十二月初九日,趙鼎陛辭赴任。十三日,臨安行在留守秦檜來平江行在入見,十五日,詔觀文殿學士、醴泉觀使、兼侍讀秦檜令行在所講筵供職;觀文殿學士、行宮同留守孟庾充行宮留守。十六日,詔:“自今前宰相到闕,並許張蓋。”為秦檜故也。朝廷的意思,秦檜之來,授以與宰相並等的待遇禮儀,就無異於宣示秦檜將接替張浚為相。這顯然不是出自宰相張浚的安排。

紹興七年正月初一日,手詔行幸建康。初五日,召與張浚一直不咸而黨於趙鼎的錢參知政事沈與求提舉萬壽觀,兼侍讀。沈與求至,帝乃以與求同知樞密院事,旋亦以為知樞密院事。與求與張浚素不咸,時張浚在江上勞師,朝廷召與求知樞府,旨在欲以分張浚之權,以為箝制也。

正月二十五日,合門祇候、充問安使何蘚,承節郎、都督行府帳前准備差使范寧之,至自金國,得金右副元帥兀术書報,道君皇帝、寧德皇后相繼上仙。張浚、張守、陳與義、沈與求等宰執入見於內殿之後廡,時高宗號慟擗踴,終日不食。

張浚也深知皇帝趙構對於上皇並無多少父子之情。作為一個從來不受先皇見待庶出的皇子,趙構自出生至被欽宗當成人質送到金軍營,其內心自然充滿了對父兄的怨恨。所以張浚一眼就看出皇帝這番裝作孝子之號慟擗踴,不過作戲給臣子們觀摩的表演,同時表明了君相之間的矛盾與裂縫,卻因上皇與寧德皇后崩問之來而被無限擴大。因上皇崩問之來,高宗意欲罷戰求和,理由是國家連年打得金國無回手之力,吳玠陝西的幾番大捷,紹興四年金偽合兵來犯盡棄輜重銜枚夜遁,紹興六年十月大敗偽齊劉豫三十萬南犯之眾時,金人不发一兵一卒相助,可見金國內難未已,故此求和正當其時。而且,由於有秦檜與撻懶想得這條路子,朝廷向金人屈己求和,金人自然可以應允,從此得以罷戰休民。

張浚的觀點是,上皇與母后被囚漠北十年,如今一旦亡故,此乃國家之深仇大恥。作為皇帝,趙構應更多關注社稷、宗廟、祖宗陵寢與中原遺民,故而天子之孝,不是像士庶一般痛哭幾聲,號慟擗踴,終日不食,而應該以天下蒼生為心,以社稷宗廟為重,而且,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共立地。今父母冤死,兄弟被囚,宗族皆被擄掠北上,此等仇怨,豈可輕易釋之,而割地約和、納貢稱臣於彼?

因為宰相張浚斷然駁回了皇帝趙構欲約和稱臣於金的諭旨,又對新到任的樞密使秦檜與宰相並立朝堂的要求斷然拒絕[[4]],因此,皇帝趙構生氣連日不朝。正月二十八日,以皇帝連日不理朝政,宰相張浚請奏事,而皇帝遣幹辦禦藥院趙轍宣旨曰:“知欲奏事,以荒迷中,未能裁決庶政。兼不知祖宗故事嘗有此否?恐今日行之,便為典禮。”張浚等曰:“祖宗故事:未聽政之時,大臣亦得進見。今日臣等非敢奏事,實以為上哭踴過哀,不勝憂懼。欲一望天表。”於是宰相張浚也針鋒相對,具奏,待罪闕下。疏奏,帝遣內侍詔趣張浚復視事。這一次君相鬥法相爭,皇帝輸了第一輪,畢竟置宗廟社稷、祖宗陵寢、中原移民、宗室親族之仇怨不復而約和與金,在道理上講不通。張浚其待罪奏疏曰:

陛下時遇艱難,身當險阻,圗維事業,寢食不遑,所以思慕兩宮,憂勞百姓,未嘗一日忘也。臣之至愚,獲遭任用,在諸臣先,毎因從容及北狩事,聖情惻怛,淚必數行。臣感慨自期,願殲讐虜,十年之閒,親養闕然,莫之私顧,其意亦求遂陛下孝養之志,拯生民塗炭之難,則臣之事親保家,庶幾得矣!昊天不弔,禍變忽生,使陛下抱無窮之痛,積罔極之思,哀復何言,罪將誰執?

雖然皇帝趙構此時不得已遣使趣宰相張浚復視事,但君相之間嫌隙已生,宰相的事權便漸漸被箝制,而沈與求、秦檜則乘機結成聯盟,背地進讒,如淮西劉光世軍營失火之後,張浚奏請諸軍家屬易地安置到江州,一則可以減少軍資糧草轉運負擔,一則可以讓軍士在臨戰之際無後顧之憂,且若有不戰降敵之舉,則其父母妻子皆在江州家屬營地,可以為之箝制,但這個建議顯然沒有得到執行,理由是軍中不滿此舉。三月二十一日劉光世引疾罷兵柄之後,張浚將其分為六軍易地安置,六軍互不統攝,由都督府統一調配指揮。結果四月二十一日張浚奉旨赴淮西撫師時,沈與求、秦檜以為宰相管淮西軍非便,非朝廷之福,因此便以劉光世所親王德為都統制兼領淮西一軍。

二、淮西軍副都統酈瓊驅眾叛降偽齊的緣由

富平兵潰、淮西兵叛和符離師散,史稱是忠獻魏國公張浚一生的三大污點。《宋史》等記傳將紹興七年八月初酈瓊驅眾叛降的責任,全部歸咎於宰相張浚。但這一事件的背後隱藏着的相關真相,表明這是宋高宗趙構以孝養為名,急欲與金構和,以絕少帝趙桓被遣還復辟或讓丙午元子南還承繼大統,而與謀求復相且與金主義和以為不世功勳的前宰相趙鼎、秦檜不約而同、且以打壓主戰派功勳大臣張浚的一種嫁禍行為。但這一事件的史實雖然歷經趙鼎、秦檜以及之後趙鼎、秦檜的黨羽門人對此的諸多掩飾與刪改,仍然留下眾多的線索,這些線索分別指向不同的責任主體。

一)酈瓊、靳赛、王世忠等驅眾叛降經過

史載,紹興七年秋八月初八日,中侍大夫、武泰軍承宣使、行營左護軍副都統制酈瓊叛,執兵部尚書呂祉等北去。史載,兵部尚書呂祉簡倨自處,將士之情不達。先是,呂祉聞酈瓊等反側,奏乞殿前司摧鋒軍統制吳錫一軍屯廬州以備緩急,又遣韓璡詣建康趣之。酈瓊聞朝廷遣張俊、楊存中、劉錡等來淮西,頗有異志。統制官康淵言之於酈瓊等曰:“朝廷素輕武臣,多受屈辱。聞齊皇帝折節下士,士皆為之用。”眾皆不應,猶相視以目。

先是,淮西軍統制官王師晟戍壽春,挈營妓去,其家訟於呂祉。時淮西軍將士方不安呂祉之政,師晟乃與酈瓊及統領官王世忠、張全等乃謀作亂。呂祉之奏乞罷瓊與靳賽也,其書吏朱昭漏語於酈瓊,酈瓊令人遮呂祉所遣置郵,盡得呂祉所言軍官之罪,酈瓊等遂皆大怨怒。八月初七日,淮西軍諸將又被旨易置分屯,康淵曰:“歸事中原則安矣。”次日詰朝,諸將晨謁呂祉,坐定,酈瓊袖出所得文書,以示不肯從亂的中軍統制官張璟[5]曰:“諸兵官有何罪,張統制乃以如許事聞之朝廷邪?”呂祉見之,大驚,欲退走不及,為酈瓊所執。有呂祉之黃衣卒者,以刀斫酈瓊,中背,酈瓊大呼曰:“何敢爾!”顧見有執鐵檛者,酈瓊取以擊卒,斃於階下。時酈瓊親校既殺張璟於廳事,又殺都督府同提舉一行事務喬仲福及其子武略大夫喬嗣古、統制官劉永衡,遂與王世忠、靳賽、趙買臣、王師晟、康淵等叛,執呂祉、邢支(外戚)並前任安撫使趙康直,新任安撫使皇兄趙不群(宗室,皇兄)及劉光世弟劉光輔,驅前軍長驅以行。於是,軍士縱掠街市而後去。

時直徽猷閣、前知廬州趙康直,秘閣修撰、新知廬州趙不群皆為酈瓊所執。既而,行至淮岸臨界,酈瓊殺趙康直,釋趙不群,使歸。因呂祉嘗奉旨收集酈瓊、王世忠、靳賽、王師晟、康淵、張全等一干將官幾年間的違法勾當的部分證據,使其皆不安於位。而呂祉在收集諸將犯罪事實時,卻對劉光世所親信之大將王德等人販賣私鹽一事則忽而不論,故此酈瓊遂盡趨所部三萬餘人渡淮叛降於偽齊皇劉豫。

被酈瓊所執之北去的朝臣中,趙不群是太宗六世孫,也是宗室中皇帝趙構比較信任的堂兄,所以才在此時派他出知廬州府,兼負督軍之責。至於廬州府前任知府趙康直,亦無史載,酈瓊等之所以要殺趙康直,可能以前曾經懲治過酈瓊部下違法將士。雖然被酈瓊在八月中酈瓊所殺害,但在宰相張浚秉政時,只有呂祉被贈誥為資政殿學士;而前知廬州府事趙康直則直到趙鼎復宰相後,於閏十月癸亥,方被贈誥為徽猷閣待制。考其原因,估計是張浚認為趙康直雖然也被害,但依舊屬於趙鼎委派的治邊大臣,而對於張浚的諸多處置並未能有效施行。

然則,令人疑惑不解的是,朝廷八月初五日處置令人疑惑。此時朝廷為何會詔以少保、江南東路宣撫使張俊為淮南西路宣撫使,盱眙軍置司,保成軍節度使、主管殿前司公事楊沂中為淮南西路制置使,右武大夫、開州團練使、權主管侍衛馬軍司公事劉錡為淮南西路制置副使,並廬州置司。其時行在建康離酈瓊等駐紮之廬州府相距三百餘里,而張俊、楊存中、劉錡為淮西宣撫使副判官的消息,何以會先於朝旨抵達廬州軍營?而且,兵部尚書、都督府參議官呂祉八月初五日奏請罷酈瓊等人軍職的密奏,又何以會恰於初七日被其親隨書吏朱昭漏語於酈瓊?從而令酈瓊等人有較為充足時間預先進行籌謀與串聯?這只可有一種合理的解釋,即有宰執與侍從以上級別的朝廷大臣故意洩密,且被遣使飛馳赴淮甸軍營轉告於淮西軍副都統酈瓊。

二)酈瓊、王世忠、靳賽驅眾叛降的緣由

關於紹興七年八月初八日,酈瓊與王世忠、靳賽等率眾叛降劉豫,朝廷於十一日始聞其事。酈瓊等北上並將附於劉豫的奏報傳來,皇帝趙構聞之慟哭,悔恨者不已。八月十二日,宰相張浚入見,引咎。帝曰:“失三萬人,不系國安危。譬猶臨陣,折傷亦是常事,卿等不可以此介意。當益鎮安人心,激厲士氣,以為後圖。”於是,乃遣主管馬軍司公事劉錡、殿前司摧鋒軍統制吳錫尋至廬州,以兵追之,不及,劉錡複還濠州。又遣樞密都承旨張宗元往招叛卒,無果乃還。佚名所撰的《趙鼎事實》云:

劉光世既罷,其下已不安。當軸者俾呂祉者,以都督府參議官總其事。祉不嫻軍旅,措置不厭眾心,既又除劉錡制置副使、楊沂中制置使、張俊宣撫使,劉光世將酈瓊懼,並其眾以全軍五萬之眾歸於豫。報到,中外皇駭,莫知所措。

此書撰者當是趙鼎門人黨羽,姓名雖已亡軼,其言當軸者而不言宰相張浚,其事有二可疑:一是或為避忌他日張浚復用被報復;二是當時遣呂祉赴淮西監軍非宰相張浚之意,且其後以張俊、楊沂中、劉錡為淮西軍使副判官,也是出於皇帝趙構親除,而非宰相張浚奏除。高宗視張俊為嫡系,視楊沂中如養子,又以劉錡驍勇能戰,且劉錡長兄劉錫建炎四年九月富平軍潰之後被張浚重遣,因此可以視為朝廷可以拉攏的對象,加以劉錡於軍中有威望,為將士所推崇,故使之為太平州判官。而謂酈瓊驅全軍五萬之眾北歸劉豫,在北降將士人數上,則與八月十二日皇帝趙構言於宰相張浚時所言的“失三萬人”憑空增加了兩萬。趙鼎門人故吏為趙鼎所撰傳記時的淮西軍損失人數,比皇帝趙構所言多出了兩萬人,何者為是,則判然兩明。無論如何,趙構是當時皇帝,沒有必要向宰相張浚瞞報淮西軍損失。而與《趙鼎事實》論淮西兵叛的肇因不同的是,紹興七年九月初六日,御史中丞周秘在所論宰相張浚二十大罪的奏疏中,周秘認為宰相張浚有如下舉措與淮西兵叛有關:

陛下起之謫籍,授以魁柄,待之以至誠,遇之以至禮,任之專獨,過於群臣。用之久複,幾於三歲。而浚不思往愆,一蹈前轍,狂妄很愎,動無不謬。如兵之有帥,不可一日而闕也。浚於劉光世之軍,不命帥者幾四月。始則另為六軍,使專聽節制於呂祉。比至命帥,而將士已懷疑慮。此浚之罪一也。

周秘謂淮西兵叛,最重要的原因,是朝廷罷淮西宣撫使劉光世兵柄後,宰相張浚不肯及早命帥。那麼,據中司之論,劉光世之所以被罷兵柄,其實不是出於宰相張浚之意。張浚的最大過錯是沒有及時命帥。但事實上,早在四月初四日,張浚奏請以吏部員外郎黃次山為起居郎時,即被皇帝趙構斷然否決,而黃次山也隨即被罷黜外放。御史中丞奏疏中說宰相張浚不肯任命擔負行朝安危的軍中大帥,又豈是事權受到牽制的宰相張浚所能為者?張浚奉旨與岳飛商議淮西軍命帥一事,而岳飛則以議論與宰相不合棄軍蘆於墓左,這其實是淮西宣撫使岳飛不肯奉旨,也不並是針對宰臣張浚而發怒。此外,中司論張浚之章,謂其與酈瓊驅眾北降的張浚應該承擔的另一責任,是讓將士家屬居於同一軍營,故將帥反叛之際無需顧忌父母妻子之安危,可以肆意妄行而去。御史中丞周秘之疏有曰:

諸軍家屬,已安於江上,而浚力違眾議,盡遣之戍所。軍士不便於薪水,百姓倍費於將輸,使緩急之際,將士有骨肉之累,而不得專意王事。此浚之罪四也。

關於諸軍家屬安置問題,早二月初,太平州劉光世軍營被劉豫遣間諜入境焚毀後,軍士及其家屬頓失居所,宰相張浚奏請將劉光世之眾分屯,將其家屬安頓到江州屯駐,可以大大減少朝廷轉運糧草之繁費。張浚其奏疏有曰:

臣昨日恭奉聖訓,令臣思劉光世一軍合屯家屬去處。臣再三審度,惟江州最便。其一漕運通利;其二城壁堅固;其三將士往上流措置,去家不遠,書信易通,無後顧之憂。異時淮甸有驚,家屬各已安居,大兵順流而下,聲勢猶大。區區鄙陋之見,仰乞聖裁。

[貼黃]:如合聖意,乞因宰執奏事宣諭,止以太平被火,光世一軍家屬合行移駐。伏乞詳酌。

當時朝廷是否有採納宰相張浚諸軍家屬易屯之奏請,史無所載,但宰相張浚的確提出這個問題及相關的解決方案。宰相的提議沒有被採納,或者劉光世罷兵柄之後被中途變更前議的原因,肯定不是宰相張浚自己的責任。任其責者,自然是當時朝廷中權力大於宰相者。雖然,御史中丞周秘之議如是,但對於酈瓊叛去,宰相張浚該承擔何等責任的廷議,一直不曾稍息。八月十三日詔復趙鼎宰相,八月二十三日,即有詔召少師、萬壽觀使、榮國公劉光世與感德軍節度使,萬壽觀使高世則[6]赴行在。聞此詔下,權禮部侍郎陳公輔即上疏言:

淮西軍叛,或謂朝廷緣此諸事稍沮,見謀改圖,不知今日當如何耶?謂帥不應罷,將複任之耶?謂兵不可馭,將姑息之耶?謂大臣無謀,將別用之耶?謂進臨建康為失,將回蹕耶?此皆徒為紛紛,未見有益。臣謂正當鎮靜,使敵無所窺。

於時張浚已求去位,故陳公輔請對而疏論之。二十七日,右司諫王縉入對,乃言:“劉光世屯淮西士卒數萬,惟王德一軍忠勇敢戰,余驕怠自肆,不可用也。一旦以德踵光世之後,酈瓊等憚其威嚴,訴於朝。既為之改命,而召瓊等赴行在,乃懷疑貳,相率北去,則潛為此謀有日矣。今張浚引咎求罷,方防秋之際,二大將又入奏事,朝無宰相,無乃不可乎?”時朝廷已下旨詔韓世忠、張俊入見,議移屯,故王縉言及之。九月初二日,左正言李誼入對,論:

右僕射張浚頃以樞臣宣撫,妄作威福,致全陝傾覆,健將叛亡,其罪當誅,姑從薄責。未幾,召還為相,而尚循故轍,撫馭無術,措置乖方,致酈瓊以數萬眾叛去。計浚前日之功,曾掩過之不足,望收還政柄,置之閒散。

李誼雖然嘗在紹興七年九十月間奏論張浚之罪,但事後卻有些後悔。紹興九年春,朝廷以和議初成,乃詔起復諸前宰執,時李誼值學士院,當草張浚復官之詔,然自以前曾枉論張浚之過,不好意思為其草詔,朝廷不得已更令劉一止草詔。但與這些朝臣論劾張浚的章疏中謂酈瓊反叛的緣由不同的是,是太學生某在其奉旨《上皇帝書》中所論,即兵部尚書呂祉奉旨督查淮西軍中的冒請之事,以及朝廷遣張俊、楊沂中、劉錡為淮西軍宣撫使副判官。其書曰:

呂祉天資驕傲,以尚書自居,至於檢察冒請之類,欲為之一新,如瓊等驟見窘迫,日生猜忌。疑似之間,朝廷又除張俊為淮西宣撫,楊沂中為制置,以瓊等屬焉。此非瓊等欲叛陛下,豈不見巨師古不聴韓世忠節制,而甘伏逺竄;徐文耻在閻皋之下,卒亦叛去;如崔增、王燮兩軍人馬,自分撥之後,以致軍兵往往大半失所。今朝廷遽欲瓊等撥隸沂中,其叛必矣。

兵部尚書兼都督府軍事參議呂祉赴淮西軍府任大帥之後,便大力推進軍政改革,“檢察冒請”,且“欲為之一新”。呂祉這樣做的目的,是為朝廷節省浮費,清理懲治劉光世一軍之中,行之已久且習以為常的貪瀆與多佔冒功領賞等犯罪行為。呂祉的這些舉措,無疑讓整個淮西軍中將校都感受到了來朝廷意欲清算往年違法事件威脅。然謂呂祉天資驕傲,不通下情,亦或有之,但呂祉於軍旅之事極有主張,朱熹亦以呂祉極有才,謂呂祉諸多舉措失當乃是誣枉不實之詞。然呂祉之所以被人誣枉,是因為其配合張浚積極推行軍改,試圖將官軍改造成一支能征善戰令行禁止的精銳之師。而在這位佚名的太學生的上書中,酈瓊反叛之原因,則是出於朝廷最終遣張俊、楊沂中為太平州宣撫使副,與宰相張浚無關。這位太學生甚至還說:

臣所閲陛下除宰執,惟張浚庶幾,吕頥浩次之也。如趙鼎雖有大臣之才,而無大臣之器,至於尚僻學而臨事失措,視頥浩又其次也。

三)淮西兵叛,由張浚未及時命將到負全責的轉變

淮西兵叛事發之後,朝廷八月十一日得到廬州府的有關奏報,八月十二日,宰相張浚、樞密使秦檜、參知政事張守、陳與義等入見,皇帝對宰相張浚等言:“失三萬人,不系國安危。譬猶臨陣,折傷亦是常事,卿等不可以此介意。當益鎮安人心,激厲士氣,以為後圖。”從這番諭宰執之言來考察,皇帝趙構並未將導致事變主要責任歸咎於宰執。而且一直在對這事進行調查。《宋史·趙不群傳》曰:

知廬州。酈瓊叛,擁不群北去,尋釋之以歸。帝召見[[7]],問瓊叛故,不群曰:“由劉錡除制置,瓊等以為圖己,兼撫諭后時,故叛。”帝悔之。

趙不群是太宗六世孫,於皇帝趙構為堂兄,是年中,以兵部尚書呂祉舉薦,除知廬州府事,以接替前知州事趙康直。然史官所記錄的趙不群的這則奏詞,與其原始奏詞的相似度,研究者是應該存疑的。一則是酈瓊與劉錡並無過節,酈瓊既是太學生出身,並非完全不明是非曲直,誰來圖己,是劉錡還是宣撫使副張俊、楊存中,酈瓊應該心下明白。要不然,紹興十年六月劉錡順昌府被金兀术、韓常、酈瓊等十餘萬人圍困時,酈瓊不會讓部屬通書劉錡,謂他們皆是前御前左護軍將士,無意為虜血戰,所欲下城者,惟兀术嫡系的拐子馬隊一軍而已,故此劉錡能夠以五千戰士大敗金人十餘萬眾。若酈瓊等人深恨劉錡,豈不如紹興十一年二月中張俊、楊存中部與金軍大戰時,張俊、楊存中竟然大敗而還?

有關酈瓊等驅眾北降之緣由,當時論劾張浚的御史中丞奏疏中,與張浚的過失是自劉光世三月交還兵柄後,遷延幾四個月不為淮西軍命將,以及未曾令將士與家屬分屯,但這種歸因,隨繼任宰相趙鼎之來,逐步演變為宰相張浚負全責。

眾所周知,劉錡是張浚親信,紹興四年春以張浚所薦,詔劉錡赴行在。趙不群之奏所以謂朝廷除劉錡為淮西制置使以圖酈瓊,是迫使酈瓊反叛的原因,肯定不是酈瓊等人的真實想法,而是史官為嫁禍張浚所製造的言論。真正要圖酈瓊的,應該是奉旨而來的宣撫使副張俊、楊沂中。所以史官才會在其後記錄“帝悔之”。但是,有關淮西兵叛的情況,在九月初二日,時任江西安撫制置大使李綱至張浚的書信中,稱被酈瓊攜之北上降於偽齊之眾,因張浚措置之失,從皇帝口中的三萬人一下子演變成了李綱書啟中的二十萬人。李綱其書言:

今日國家危急存亡之秋,嘗為大臣,歴事三朝,懐孤忠而同休戚者,茍有所見,其可緘黙而不言乎!恭惟聖上登用閤下,委任之專,聽信之篤,古所未有。往年富平之役,三十萬衆一戰而潰,恕而不問。去春某入覲,軒墀親聆玉音,張某自富平之敗,始練軍事。嗚呼!雖秦穆之於孟明,光武之於鄧禹、馮異,何以加此!閤下所宜,益務慎重。諮諏良策,圗不世之功,以蓋前愆,以報知遇,使後世稱之,視古無愧。今乃以措置之失,亡二十萬人,冦偽得之,增其氣㷔,此豈小變!雖聖度相容,未以此罪閤下,天下謂何?

李綱此書雖名為《與張丞相書》,但實際上並非是單獨寫給張浚的私書,而是在寫成之後謄寫副本後廣為傳撒,以致自明受之變後,便與張浚不偕的前宰相朱勝非都看不過去,謂李綱此舉是趁機對張浚落井下石。朱勝非在其《秀水閒居錄》中寫道:

合肥兵亂,執呂祉以入齊,執持紛紜綱意浚必敗,條十五事奏浚措畫之失,又貽書抵浚,痛詆其過,以副本傳示遠近,欲擠浚而鉤奇,且示於浚不厚也。浚既貶永州,綱亦坐浮薄及暴橫貪墨而罷。鼎複相,窮治浚事,至今未已。嗚呼!勢利之交,古人羞之,其三相之謂歟。

從朱勝非《秀水閒居錄》中所記錄的史料來看,當時論劾張浚的臺諫言官多以張浚富平兵潰為其罪過當罷相行遣。至於淮西兵叛,事實上與宰相張浚並無多少關聯,一切都是出於上意,宰執張浚、秦檜、沈與求、張守、陳與義等奉旨施行而已。至於劉光世之罷,王德都統制之命,皆非宰相張浚之意。張浚雖曾奏請罷劉光世兵政,但當時皇帝並未同意張浚的奏請。但在趙鼎復相後,便力主行遣張浚及所親朝臣,如右司諫王縉落職,主管台州崇道觀,免謝辭;都官員外郎馮康國以張浚薦拔故乞補外;集英殿修、撰提舉江州太平觀陳公輔知處州。之後,因宰相趙鼎催迫[8],帝乃下詔罪己,其詔曰:

朕不敏不明,誤用柄臣,寄以兵政。乃謀猷乖戾,委付非才,致淮西一軍,懷疑反側,而莫以告朕,遂使積年忠義之眾,一旦陷於叛亡之罪。凡取於民力,以事此軍者,委於空虛而無效,此朕所以慨惜叛者,而深愧吾民也。中外文武,將何以副朕焦勞願治之意?應監司、守令,各務存恤百姓,非供軍費,定數之外,無得妄取於民。將帥之臣,撫綏其眾,毋使失所;訓練整齊,毋使驕惰。毋怠毋忽,助朕遠圖。有違朕言,則有常罰。

從八月十一日淮西兵叛的奏報傳至朝廷,宰相張浚入見引咎,帝諭以“失三萬人,不系國安危。譬猶臨陣,折傷亦是常事,卿等不可以此介意。當益鎮安人心,激厲士氣,以為後圖”,到兩個月後十月十一日《罪己詔》中稱:“誤用柄臣,謀猷乖戾,委付非才。”已然完成了有“罪在朕躬”到罪在柄臣的轉變。這種罪責的讓渡,並非全然是皇帝本人之意,而是宰相趙鼎因為紹興六年淮西大捷之後,朝廷以趙鼎持不戰之說,私下應淮西宣撫使劉光世之請,誤奏逆豫兵勢,要求行朝退守建州,險至坐失東南諸路之後,朝廷追究趙鼎、折彥質誤國之罪而致其罷相而去。至是,趙鼎以此等舉措來報其宿怨。

三、淮西兵叛肇因:罷劉光世、任王德及張俊

雖在紹興七年十月十一日,皇帝趙構應新除宰相趙鼎之請,在其所下罪己詔中,對淮西兵叛的肇因進行了反思,也將部分責任歸咎於當時柄臣張浚等,但趙構並未無恥到全不自己擔責的程度,對於淮西兵叛責任的認定,始終都沒有如孝宗皇帝在淳熙十五年春三月那樣顛倒黑白、指鹿為馬,謂張浚曾有三誤國事,即富平失律、淮西兵叛與符離師散。然則,淮西兵叛的四大肇因,即罷劉光世兵柄,任用呂祉,王德與張俊、楊沂中,是促使酈瓊最終叛去的肇因,其責在誰?

一)劉光世罢兵柄而奉朝請,是皇帝以權術促發兵變

要釐清淮西兵叛之肇因,首先必須弄清的問題是淮西宣撫使劉光世因何被罷,以及由誰主其事?據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念要錄》載,紹興七年三月二十二日,詔以少保、護國鎮安保靜軍節度使、淮南西路兼太平州宣撫使劉光世為少保,仍三鎮舊節、充萬壽觀使、奉朝請,進封榮國公。時劉光世入見,再乞罷軍政,且以所管金、穀百萬獻於朝,乃以其兵屬都督府,而有是命。宰相兼諸路軍馬大都督張浚因分光世所部為六軍,令聽兵部尚書兼本府參謀軍事呂祉節制。李心傳的這則記錄表明,劉光世罷兵柄之後,都督張浚即分劉光世所部為六軍,令其互不相統攝,而以呂祉節制諸軍。這是在劉光世以風痺之疾再三請罷軍政之後,宰相張浚對於淮西一軍所作最初的處置。雖然反對以呂祉盡護諸軍的人眾多,朝臣中如張浚所親的鄒至、勾濤、張燾、張守等,但張浚仍然堅持己見,力排眾議,遣呂祉赴廬州府節制六軍。但對於劉光世之罷為萬壽觀使,則未云出於宰相張浚之處分。然則,淮西宣撫使劉光世之罷,究竟有何不言之密?

毋庸諱言,張浚與劉光世將相間關係一直不甚和諧。先是,建炎三年三月明受之變,禮部侍郎兼御營參議軍事張浚在平江,與張俊、湯東野、趙哲、辛永宗等人籌備興師勤王,三遣使持檄書往說劉光世、十一遣使持檄書往說范瓊起兵相應,劉光世、范瓊皆自擁大軍不為所動。簽書樞密院事呂頤浩又遣使勸劉光世起兵相應,劉光世猶疑未決之際,皇叔趙士㒟又遣长子趙不凡持蠟書促其起兵,劉光世方以兵相應。當時劉光世不肯興兵勤王的原因不明,但明受政變的主事者苗傅、劉正彥都曾是劉延慶、劉光世父子麾下屬將,劉正彥初為文官,因劉延慶保舉而變為武將,使其得以迅速躥升。加以垂隆祐皇太后孟氏與光世妻姑祖母神宗向皇后是婆媳。徽宗趙佶繼統之後,向太后下詔令復孟氏后位。隆祐皇太后孟氏要報向氏此大恩,便在建炎三年三月十二日即詔以檢校太保、殿前都指揮使、奉國軍節度使劉光世為太尉、淮南制置使。因此,劉光世當時或許認為,隆祐皇太后垂簾,自己地位富貴相對更加穩固,因此便在逆順之際,猶疑不決。而這也是皇帝趙構因張浚首義勤王而得以成功復辟之後,對劉光世心中暗暗不滿的緣由,只是趙構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事由來懲治劉光世。畢竟劉光世也曾參與勤王,且其自擁大軍,為諸軍賊所推服,朝廷也可以因劉光世來招降軍賊,如靳賽、酈瓊等,這些巨賊都是冲劉光世是向太后侄孫女婿,又與隆祐皇皇太后有交情而歸降的。

不過,皇帝趙構在建炎三年冬便找到了一個機會來責備劉光世。當時隆祐太后被護送到虔州避寇,而朝廷又以杜充為右丞相,盡護長江防線諸軍。這時劉光世上疏謂不可受杜充節制有諸多理由,皇帝趙構覽奏大怒,對劉光世嚴加斥責。從表面上看,這是皇帝對劉光世跋扈不滿,但從趙構內心而言,是以劉光世終非嫡系,也記恨劉光世不肯起兵勤王之故。建炎四年金人退兵之後,劉光世感到了外戚孟氏在朝中權勢日漸式微,因此上疏請以疾與祠。其時江南流寇未滅,北方強敵窺視,不得已,朝廷只好又婉辭以慰,加官賜金,以此安撫劉光世等。至於諸將跋扈不受朝廷節制,建炎四年正月,給事中汪藻在其《奏論諸將無功狀》中,對此有很明確論述:

今陛下所謂將帥者,誰乎?臣知之矣,不過曰劉光世、韓世忠、張俊、王燮之徒是也。論其官則膺節鉞之除,兼兩鎮之重;視執政之班,有韓琦、文彦博所不敢當者,其寵可謂極矣。論其家則金帛充盈,所衣者錦衣,所食者玉食,奢豪無所不至。雖輿臺厮養,皆得以功賞補官,至一軍之中,使臣反多,卒伍反少;其志可謂驕矣。平時飛揚跋扈,不循朝廷法度;所至焚掠驅擄,甚於寇敵者,陛下不得而聞也;擁重兵,居閑處,邀犒設錫賚者,陛下不得而吝也。然天下之人,猶以陛下寛之至此者,防秋之時,責其死力耳。及敵人之來,是數人者,曾不能為陛下施鏃矢之勞。

臣嘗痛念自秋以來,陛下為宗社大計,懼敵人之侵,宵旰焦勞,未嘗頃刻少安。以建康、京口、九江皆要害之地,當宿重兵,故以杜充守建康,韓世忠守京口,劉光世守九江,而以王燮隸杜充。其措置非不盡善也,若敵騎渡江,杜充、韓世忠、王燮并力扼其前,劉光世掩其後,可使奔北之不暇。而世忠八、九月間已掃鎮江所儲之貲,盡装海舶,焚其城郭,為遁逃之計,其比肩諸將聞朝廷欲倚世忠為杜充之援者,無不竊笑,是世忠初無為陛下拒敵之心也。洎杜充力戰于前,韓世忠、王燮卒不為用,劉光世亦偃然坐視,不出一兵,而與韓梠朝夕飲宴,虜至數十里間不知。則朝廷失建康,虜犯兩浙,乘輿震驚者,韓世忠、王燮使之也。使豫章太母播越,六宫流離者,劉光世使之也。

紹興改元之二月末,翰林學士汪藻又疏論諸將跋扈專橫,不受朝廷節制之弊,而汪藻認為,諸將之中又以劉光世為最。汪藻在其《行在越州條具時政疏》,極論禦將之法,且以劉光世、岳飛為例,論其軍中貪瀆冒請、恣為侵漁之罪,更謂諸將與盜無異,當殺王燮,嚴責他將。汪藻之所以在此時提出嚴懲跋扈不遵朝廷的大將,是因為金人在川陝與張浚的宣司鏖戰,故致連年無力再不遣一兵一卒來犯江東。朝廷當時雖沒有採納汪藻的提議懲治諸大將,但並不等於皇帝趙構就認為劉光世、岳飛皆無罪,也未承諾不會事後算賬。但此後一年多的時間內,黨於外戚孟氏的參政李回紹興元年九月在范宗尹罷相後,也被黜為江西安撫制置大使時,便對岳飛一軍多有糾彈。直到紹興三年趙鼎自知建康徙知洪州兼江西安撫制置大使之後,岳家軍才得以發展壯大。

紹興六年秋九月,偽齊劉豫大起境內簽兵三十萬分三道南征,劉光世鎮守太平州,駐軍於廬州府,然持不戰之說,與簽書樞密院事折彥質、左丞相趙鼎張大敵勢,互為唱和,以欺朝廷。其目的不過是不希望主戰的張浚再立大功,以影響趙鼎相位之穩固。不期弄巧反拙。其後左丞相趙鼎亦以支持劉光世退保太平州為由被罷。

偽齊劉麟、劉猊、孔彥舟之兵先後退去,朝廷便詔張浚回平江行在奏事。於是,是年十一月二十日前後,張浚自江上還行在平江府,入見,即奏請罷淮西宣撫使劉光世軍政,而當時帝猶不許。趙甡之《中興遺史》記曰:

劉豫兵馬遁走,張浚獨對,乞乘勝取河南,擒劉豫父子,及言劉光世驕惰不戰,不可爲大帥,請罷之,上問:“曽與趙鼎議否?”曰:“未也。”上曰:“可與趙鼎議之。”浚見鼎,具道其故,鼎曰:“不可,劉豫幾上肉耳!然劉豫嘗倚金人爲重輕,不知擒滅劉豫,得河南故地,可保金人不侵入乎?如其侵入,何以禦之?且劉光世軍下統制將轄士校,多出其門,若無故罷之,恐士卒懼而不安。”浚不悅。浚見上,請幸建康,鼎諌未便,遂罷鼎宰相,見以觀文殿大學士、知紹興府,安撫浙東。

趙甡之此處所記,即張浚與趙鼎不咸之由,及張浚請罷劉光世軍政之事。張浚在淮西大捷之後,久而不為將士錄功奏上,欲以安趙鼎。而張浚奏請朝廷罷劉光世兵柄,但被皇帝趙構斷然拒絕,理由是需徵得趙鼎同意,而趙鼎則以劉豫抵擋了金人為由,不同意罷其軍政。當時如果朝廷即罷免劉光世,則劉光世會將被罷的怨恨歸之於朝廷,所以皇帝也不同意罷免他。

趙鼎罷相黜知紹興府後,張浚力主趁機北伐以復中原。於是,紹興七年春,張浚奉旨召諸大將韓世忠、張俊、劉光世、岳飛四大將會商於龜山。會上,劉光世主守,韓世忠主戰,張俊兩可之間,獨岳飛持不戰之說,故會議無果而散。張浚回朝,復奏請罷劉光世兵政,皇帝趙構方猶豫間,正月二十五日,問安使何蘚自燕山府歸行在,帶回兀术親筆書函,謂上皇、寧德皇后及欽宗朱皇后皆已上仙。趙構聞此崩問即數日不朝,宰相張浚心知帝意變更,欲趁機以孝養之名罷戰求和,以迎還生母韋氏。然張浚猶上疏極諫曰:

天子之孝,與士庶不同。必也,仰思所以承宗廟、奉社稷者。今梓宮未返,天下塗炭,至讐深恥,亙古所無。而國家禍難,泣涕不能興。陛下揮涕而起,斂髮而趨,一怒以安天下之民,臣猶以為晚也。

張浚之疏雖然忤旨,但卻義正辭嚴,且大義凜然。皇帝雖由此認定張浚不去,則和議決然無可成之期,但此時淮甸還有敵人在,張浚不能疾罷,因此便萌生先罷劉光世兵柄之意。既罷劉光世宣撫使之任,則可使淮西一軍可能分崩離析,北伐之事自然偃旗息鼓,而主戰的宰相張浚也必然可因此以罪罷黜,朝廷的屈己求和之策,便可得以順利施行。因此,二月二十八日,車駕行次常州泊荊溪堂時,劉光世以風痺之疾再疏乞在外宮觀逞進後,帝然之。此後不滿一月,劉光世即引疾罷兵柄與祠而去。但劉光世卻被旨奉朝請,也就是說,劉光世罷軍政之後,還得到朝廷參加朝會,這給朝廷大臣藉口照顧劉光世情緒,而任命其所親王德為都統制留下空間。

二)王德為都統制導致諸將內鬥,促成兵變

淮西宣撫使劉光世罷兵柄的確切日期在三月二十二日。劉光世交還兵柄之初,宰相張浚將劉光世所部分為六軍,令兵部尚書兼都督府參議官呂祉居廬州府總節制。但問題是,呂祉雖然有智識,卻無威望,諸軍不服其管轄,時有逃亡者。與此同時,皇帝親口應承的將劉光世淮西軍盡予岳飛攜之西去一事,也有中變,乃以三道禦紮賜岳飛,命其赴都督府與宰臣商議此事善後之舉。四月十二日前後,宰相張浚奉旨與湖北宣撫使岳飛會商淮西軍命將一事,以朝廷失信之故,岳飛銜怒而來都督府,故此怒懟宰相張浚,而未明張浚所言皆出皇帝旨意。十六日,岳飛自請罷兵政持餘服,且擅自棄軍盧墓而去。事聞於朝廷,帝大怒。而朝廷不肯以淮西軍令岳飛攜之西去的緣由,史傳大體謂宰相張浚、樞密使秦檜屢言岳飛旨在並兵以挾制朝廷。據岳飛之孫岳柯所述,其原因當時秦檜擬請和於金,故此不肯以兵相付。在御筆賜岳飛的第三道禦紮中,高宗寫道:

《賜岳飛諭淮西合軍曲折禦紮》(紹興七年):

覽奏備悉,俟卿出師有日,別降處分。淮西合軍,頗有曲折。前所降王德等親筆,須得朝廷指揮,許卿節制淮西之兵,方可給付。仍具知稟奏來。付岳飛。禦押。

岳飛欲持劉光世所部四萬餘眾西上荊襄,則行在建康不得奠枕而治是顯而易見的,因此皇帝深以為憂[[9]]。雖然,兩宋之際的官場以舉薦者忠誠為潛規則,是被舉拔者對舉薦人常常感戴甚深,忠誠不渝。例如捍衛川陝平安的吳玠,因為劉子羽舉薦於張浚,而張浚毅然擢為上將,吳玠對此二人給他一個施展報國路徑之舉感恩戴德。紹興四年四月劉子羽被行遣,七月吳玠即上疏請以全部功名爵位換取劉子羽任便居住,而吳玠亦以此深得士流欽重。其後,朝廷遣王似、盧法源為川陝宣撫副使,卻吳玠被奏二人以延誤軍國大計之罪,且吳玠亦不肯受其節制,以致王似、盧法源二人皆蒞職不過數月,即鬱鬱以終於位。岳飛後由趙鼎薦拔,使其得以位極人臣。因此對趙鼎被張浚擠兌而罷,岳飛自然也有為其申冤洩憤之意,故此自請罷軍政,以敗張浚北伐之舉,且不待報即棄軍盧墓而去。岳飛的這一舉動,當時雖未被朝廷治罪,但皇帝趙構並未嘗真正忘懷,並予以原赦。

兵部尚書兼都督府軍事參議呂祉奉命節制淮西六軍,而軍中自四月中即多有喧嘩不安逃逸離開軍營者[[10]]。於是,四月二十一日,朝廷遣宰相張浚赴淮甸撫軍。後數日,以諜報金偽不安,或有入犯之意,朝廷復遣中使前往淮甸探視張浚,且詔復開都督府。奇怪的是,張浚為宰相,自然日理萬機,而軍務本由樞密院掌管,當先遣樞密使秦檜或知樞密院事沈與求以行撫諭。但當日朝廷所遣,卻恰恰是庶務最為繁複的宰相張浚。且宰相張浚被遣離行朝之後,朝臣便有言宰相兼管淮西軍非朝廷之福,意謂萬一宰相張浚圖謀不軌,則朝廷將無以為制。於是,朝廷便以劉光世所親大將王德為淮西軍都統制[[11]]。劉光世既因張浚奏請而被罷,則王德必不肯聽張浚之命,因此朝廷遂可得以奠枕為安,臥而治之。

朝廷之所以任命劉光世所親之王德為淮西都統制,決非出自宰相張浚之奏舉。提名王德為淮西軍都統制之人,只可能是知樞密院事沈與求。沈與求與前宰相趙鼎同氣相通,又嘗於建炎四年五月十一日,因天變奏論張浚在秦州開府治軍抗金時,有僭越頒旨之舉。當時朝廷亟需張浚等將士在陝西開闢第二戰場,吸引金軍主力西去,以減緩東南行朝的壓力,因此對於沈與求離間君臣關係的奏論未予採納。但自趙鼎罷黜,張浚獨相,朝廷在正月初五日張浚尚在江上撫師時,即詔徵前參政沈與求入見且使復參朝廷大政。三月中劉光世罷軍政後,朝廷更以沈與求知樞密院,旨在分都督張浚兵權,並對其宰相事權加以箝制。

在知樞密院事沈與求看來,前左丞相趙鼎、前知樞密院事折彥質,都是因六年十月初劉光世欲退兵之事受累被罷,所以推舉以劉光世所親之王德接管淮西軍,可以為趙鼎復相創造機會。胡銓《張寧墓誌銘》[12]和傅雱《王德神道碑》中,皆云王德都統制之命是被詔都護諸將,而非出於宰相張浚之命。鄭克《呂祉行述》中謂王德受命為淮西軍都統制的時間,恰好是張浚奉旨離開朝廷赴淮甸撫師期間。其年五月初九日,張浚自淮西還行在入見後,嘗廷爭不可以王德都護諸將,而朝廷不聽[[13]]。張浚以廷爭既不能有回帝意,便以太夫人計氏、夫人宇文氏及長子栻等家人自閬中來行在後,因惹時疫之故請告不朝。之後,朝廷更以酈瓊為副都統,籍此平衡酈瓊、王德之爭。

張浚所圖北伐之事因故中阻,於是漸萌還政去位之意。先是,二月初一日食,初八日又日中黑子,且持續數日方消。這種日變事件,對令向以天命自居的古代帝皇甚為疑懼。其後,岳飛奏請罷軍政且不待報而棄軍盧墓以持餘服,朝廷震驚之餘,四月十七日,再現日中黑子事件。而日中黑子事件的佔候[14]是:“臣蔽君之明,或臣不掩君之惡。”所謂臣蔽君之明,便是臣下將有不臣之意。而謂臣不掩君之惡,則是君本有過惡,但臣子無法為之掩飾君主之過惡。有見及此,張浚雖然沒有明確奏請去位,但心底便有去意。特別是四月初四日,張浚進呈吏部員外郎黃次山除起居注修撰的任命,被皇帝斷然否決、並令黃次山外放與郡,為荊湖南路提點刑獄公事之後,宰相張浚由此“意甚沮”。這與之前君臣相信,張浚草擬詔旨進呈之後不易一字的局面,已經截然不同,因此張浚去意遂萌。六月十九日,在朝廷加皇叔趙士㒟開府儀同三司之際,張浚便曾明確表達了其還政去位之意。

顯而易見的是,朝廷以王德為淮西都統制之任命,並不是一項明智的決策。王德素與酈瓊不咸,彼此間互不推服。且王德所部不過有眾八千人,而酈瓊等所部皆是被招安而來的江洋巨賊,其占淮西軍人眾十之七八。王德之恩威顯然又不足以服眾。因此,王德蒞職不久,酈瓊便與其下八人共訴王德於都督府,大體皆是王德之罪,如販賣私鹽,剋扣軍餉之類,以謂其德能勞積,皆不堪為淮西軍都統制。且因此之故,朝廷既然用沈與求所舉王德為淮西軍都統制,樞密使秦檜便深感危機,或嘗與沈與求爭權於朝堂之上。朝廷不得已乃詔王德所部將士由吳錫統領赴行在,而以執政諭呂祉再赴淮西監軍,許呂祉以事後簽書密院。六月十七日,又以中使宣押呂祉復赴廬州府蒞職。因為其後秦檜父子專朝十九年,期間史實篡改,所以本該有記錄的何人舉薦王德,何人反對,沈與求因何暴卒都堂,都成了無法稽考的疑案。而時為中書舍人劉一止為沈與求所撰的行狀中,更將沈與求因微疾猝死時間後延一年,以其卒於紹興八年六月甲子。劉一止《知樞密院事沈與求行狀》曰:

明年春(紹興七年正月初五日),以提舉萬壽觀兼侍讀尋召除同知樞密院事,從駕至建康,遷知樞密院事。公首陳恢復之計,練兵市馬,積粟聚財,分布將帥,以待機會,而同列不察,疑公沮之,且冒昧欲舉,率不克就。上憶公初言,决意召公,盖欲大用,僅閱累月,得小疾,一夕薨,實紹興八年六月甲子也[15]。

劉一止謂沈與求之“同列不察,疑公沮之,且冒昧欲舉,率不克就。”同列不知謂誰,但當時同為執政者有陳與義、張守和秦檜。秦檜為樞密使,沈與求知樞密院事,若謂懷疑沈與求阻止北伐劉豫恢復中原,則主其事者乃宰相張浚,自然與沈與求不屬於同列,級別高了一個等級。但謂冒昧欲舉,則言過其實。當時金國內亂未平,北方蒙古部落與西邊西夏時時騷擾,加以金境大旱,饑饉乏食,金人根本無力南顧,紹興六年劉豫大起簽軍三十萬南犯,結果大敗而歸,金人未發一兵來援劉豫,只不過遣使問罪劉豫而已,而率不克就的原因不在敵人厲害,而在於高宗意欲罷戰求和。沈與求作為趙鼎死黨,為趙鼎謀求復相而聯手岳飛、劉光世諸人合力擾敗張浚北伐之舉。加以此時秦檜因主和而被召用,故此對於沈與求之謀暗中相助,致有四月王德都統制之授,與乃八月酈瓊之叛。劉一止謂“上憶公初言,决意召公,盖欲大用,僅閱累月”,所謂上欲大用沈與求,大概在三月下旬,故而四月初四日宰相張浚提名黃次山為修注,卻被皇帝趙構斷然駁回之際。朱勝非《秀水閒居錄》謂張浚意甚沮,大概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起,高宗有以沈與求取代張浚之意,故此四月中旬湖北宣撫使岳飛上疏,以宰相議不合而自己棄軍赴廬山盧於墓左,或許皆是皆出於趙鼎、沈與求等人暗中指使。而四月二十一日朝廷遣宰相張浚赴淮西撫師,而非知樞密院事沈與求親往。據《王德神道碑》云,朝廷四月便委任劉光世所親的王德為淮西軍都統制,也就是朝廷以王德為淮西都統制的時間,是宰相張浚不在行朝奉旨赴淮甸撫師之時悄悄而下旨意。張浚五月初九日還朝之後,嘗與高宗爭之於朝堂之上,而不能變更這一不錯誤任命,當時張守、張燾等人皆私下言之於張浚,以為張浚能變更上意,而竟不能,最終導致了酈瓊之叛。而劉一止在這裡所諱忌不言者,應是沈與求故意擾敗張浚北伐之舉的諸多事例。而沈與求之暴卒都堂,或是秦檜因沈與求驟然得主,有可能蓋過其自己風頭,故此與之相爭,從而導致沈與求在朝堂之上的突發“微疾”而致猝死。

有關呂祉之任命,的確是張浚首先主張。但是四月份呂祉駕馭不了淮西軍,而張浚不得已奉旨前往撫師回朝之後,便不會再強求朝廷遣呂祉再往廬州府監軍。因為曾任職於都督府的直秘閣詹至聞朝廷以呂祉赴淮西監軍,遺宰相張浚書曰:“呂尚書之賢,固一時選。然如此軍恩威曲折,卵翼成就,恐不得比前人,兼此軍今已付王德。德雖有功,而與酈瓊輩故等夷,恐其下有不能平者。願更擇偏裨,素為軍中所親附者,使為德副,以通下情。”中書舍人張燾往見宰相張浚言:“祉書生,不更軍旅,何得輕付。”時張浚事權已受箝制,雖知之,不能變更其朝議,故弗之聽。呂祉、陳克皆留其家小於行在,以單騎從軍。甚至連與陳克相善的葉夢得也致書陳克,令其毋行。而在呂祉將行之前,朝廷更遣中使賜呂祉以鞍馬、犀帶、象笏,撫諭甚寵,又以還朝後當參政官之,皆非從官故事。皇帝趙構又遣中使宣押赴任,呂祉不得已,與妻子泣別,如死訣然。右司諫王縉奏請於都督府屬官中選知兵者助呂祉謀議,且留軍中撫循訓練,以通將士上下之情,不報。值得疑問的是,朝廷當日為何連令都督行府派員協助呂祉撫循訓練將士,以通上下之情都不肯允從?則知朝廷之意,就是要讓呂祉去促使酈瓊等反叛。

至於呂祉其人,建炎三年六月中即與趙鼎、沈與求等四人同日進拜臺諫言官。紹興三年中,呂祉又以趙鼎薦而自韓世忠軍中參議徙知建康後,每有平戎之志。其後趙鼎主政,乃召呂祉權兵部侍郎,遷給事中,又兼權刑部侍郎。紹興六年,張浚在江上,奏請朝廷遣大臣來都督行府,趙鼎乃以呂祉為己所親,故遣往之,命兼都督府參議官,欲以間張浚之兵權。呂祉及至,都督張浚與之唔談天下兵勢及朝廷區處得失,聞呂祉之見而大喜。及趙鼎以不戰欲棄江東之地而罷相,張浚乃以劉光世每持不戰,又疏以疾請罷兵柄,張浚乃收劉光世之兵暫隸都督府,又分為六軍分屯,互不相統攝,謂呂祉知兵且有平戎之志,奏除祉兵部尚書,命往節制淮西軍馬,妥護諸將。會呂祉妻吳氏將臨盆,六月初呂祉請告還行在,以妻子新產辭其任,不肯復臨淮西監軍。鄭克為撰《呂祉行述》曰:

公往合肥護諸將還朝,奏事懇切,皆寢不報。留行朝再浹旬,上令執政諭旨,且暫往,續有處分,複遣中使押賜鞍馬、犀帶、象笏,撫諭甚寵,皆非從官故事,蓋示將欲大用也。公拜賜,退語家人曰:“君命如此,義不可辭,勢須即往,一死固不惜。苐恐議論不定,無益於國家耳。”與其妻孥相對涕泣,如訣別然。蓋以事有牙蘗,往不保還故也。合肥一軍如酈瓊輩,將校兵卒皆故群盜也,居則蠶食,動則鴟張,光世紀律不嚴,暴橫殊無畏忌。其所憚者,惟王德耳。四月,除王德都統制,然瓊輩與德等舊為等伍者,恥受其節制也。乃列狀詣都督府,數其過而訟之,並乞回避。

鄭克在其行述中謂“上令執政諭旨”,則知讓呂祉再赴淮西將軍乃皇帝趙構之旨意,而且,去傳達皇帝旨意者也是執政,並非宰相張浚,這表明張浚是不忍再讓呂祉赴淮西監軍的。至於奉旨諭呂祉赴淮西監軍的執政,應該是樞密使秦檜。鄭克當時在朝中與呂祉同朝為官,故知悉呂祉生平事蹟。宰相張浚既然與劉光世不咸,自然不會以劉光世所親王德為都統制,加以鄒至、張燾、張守、勾濤等人,皆謂王德不可都護淮西軍,也不可以呂祉都護諸將。四月中既然已經證明了呂祉不能妥護諸將,以致張浚不得不親赴淮西撫師,其後絕不可能在六月中再度奏請以呂祉赴淮西監軍。且四、五月間因王德恩威皆不足以服眾,以至於軍中嘩然,有逃逸而去者,故此張浚自然不會建議任用王德為都統制。因此,力主以王德為都統制的任命,應是出於與劉光世關係密切的趙鼎同黨沈與求所舉薦。關於呂祉節制廬州府,以及王德為淮西都統制的任命,朱熹《張浚行狀》曰:

方車駕在平江時,公歸自江上,奏劉光世握兵數萬,無復紀律,沈酣酒色,不卹國事,語以恢復,意氣怫然,宜賜罷斥,用警將帥。上然之,罷光世,而以其兵盡屬督府。公命參謀、兵部尚書呂祉往廬州節制。公又自往勞之,人情協附,上下帖然。而樞密使秦檜、知樞密院事沈與求,意以握兵為督府之嫌,奏乞置武帥。臺諫觀望,繼有請,乃以王德為都統制,即軍中取酈瓊副之。公歸,以為不然,奏論之。而瓊等亦與德有舊怨,與其下八人列狀訴禦史臺,乃命張俊為宣撫,使楊沂中、劉錡為制置判官以撫之。此軍自聞王德為帥,往往懷疑,而酈瓊遂隂有異志,唱搖其間。

朱熹在其所撰《張浚行狀》中,謂張浚自四月二十一日奉旨赴淮西撫師回行在之後,對於朝廷以王德為淮西都統制之命不妥,奏論之。故知酈瓊之叛有兩大主因,其一是王德為帥,其二是張俊楊沂中為淮西宣撫使副以及以劉錡為制置使。但事實證明,紹興十年六月,酈瓊、靳賽等人奉金都元帥宗弼之命圍攻順昌府時,酈瓊手下居然暗中遣使禀報劉錡,說他們都是前淮西軍,無意對抗官軍,惟宗弼的拐子馬軍團需要官軍集中力量防守即可。結果是劉錡在紹興十年六月十一日大獲全勝。如果酈瓊、靳賽等深恨劉錡,豈能不趁機奮力消滅劉錡?但後來酈瓊等部在紹興十一年二月再度與官軍接戰時,對於張俊、楊沂中部卻毫不留情,打的張俊、楊沂中等丟盔棄甲,一點不留情面。可見,酈瓊並不怨恨張浚、劉錡。酈瓊所怨的恰恰是張俊、楊沂中與高宗皇帝和宰相秦檜,對他們一點不留情面。至於王世忠,曾於紹興八年中在陝西策劃與李顯忠一起邀約四川宣撫使吳玠出兵,他們將居中策應而圖一舉恢復陝西。

三)八月初五張俊、楊沂中為淮西宣撫使副,酈瓊最終驅眾北上

最終促使酈瓊等驅眾北降的因素,是八月初五日朝廷有詔將遣張俊、楊沂中、劉錡等人來接掌太平州軍政事務。雖其言出於皇兄趙不群之口,但仍然具有較高的可信度。然朝廷之所以命張俊、楊沂中、劉錡來接管淮西軍,還是因為皇帝趙構一直認定只有張俊與楊沂中,是自己最可信賴的大將。張俊自小官即在康王府效力,以致冬寒無衣禦寒,皆是康王脫下身上的裘皮衣服給張俊禦寒。至於楊沂中,皇帝趙構曾將其視同養子。至於劉錡,自紹興四年被徵入朝之後鮮有過錯,年輕而驍勇,也被皇帝趙構認定為可信賴,且堪造就的大將之材。雖然韓世忠也可任用,但其捍禦淮東,且與劉光世所部歷來不咸,王德又曾手剎韓世忠麾下愛將,因此,朝廷不能以韓世忠來兼領此軍。岳飛雖覬覦淮西軍,但皇帝趙構這時其實並不信任他,以其與前宰相趙鼎及皇叔趙士㒟過從太過密切。因此,可以替代劉光世統帥淮西軍者,也就唯有張俊、楊沂中了。這便是朝廷最終任命張俊為淮西宣撫使的終極原因。

趙不群雖是皇兄,但屬於皇室疏屬,如果紹興七年六月沒有兵部尚書呂祉的舉薦,趙不群根本不會受到朝廷任用。且呂祉曾兩次舉薦過趙不群,因而可知呂祉與趙不群一直關係良好。當然,在此非常時期,朝廷因呂祉所薦而以趙不群知廬州府,顯然可以讓朝廷相對比較省心,不至於與軍中將帥互相勾連以危朝廷。但據《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七十八所記,謂酈瓊等在北上於途中,對呂祉所言其將要叛降之因,則與趙不群所奏言之原因有所不同。徐夢莘寫道:

途中,瓊等好謂祉曰:“王德入朝,妄奏瓊等有叛志。瓊等懼朝廷見疑,所以為此。願尚書及安撫奏知,明瓊等無叛心,則瓊等駐軍淮上,以待朝廷之命。”祉然之,奏書已行。瓊複行至霍邱,殺祉,並殺康直,而縱不群歸。蓋不群方代康直為淮西安撫、知廬州未旬日,無怨憾於軍中也。上聞之慟哭,悔恨者不已。

從這一記述可知,是年十月十一日所頒罪己詔中謂“誤用柄臣,寄以兵政,乃謀猷乖戾,委付非才,致淮西一軍,懷疑反側,而莫以告朕”之辭不實,定然是趙鼎草擬進呈的詔文,以此來厚誣張浚。胡銓《張寧墓誌銘》謂張寧嘗於六月初離開淮西軍後,嘗言於故相張公,謂酈瓊等必反,傅雱《王德神道碑》謂王德六月初曾奏明酈瓊之反狀,而鄭克所撰《呂祉行述》也謂呂祉還朝後,奏事懇切,皆寢不報。加之徐夢莘此處亦謂酈瓊等所以為此,乃王德妄奏其反狀。可見,朝廷在五月底六月初,就已收悉曉酈瓊等必反的奏報。而趙不群被酈瓊釋歸之後的奏報,但謂因劉錡被除太平州制置使,是酈瓊等最終反叛的原因,應是被史官節錄而成。史官對朝廷原始官方檔案《日曆》等進行刪節或刪改的目的,不過是藉此說明劉錡為張浚所親,酈瓊等深怨劉錡制置使之除,以致驅眾北降,以便將淮西兵叛歸罪宰相張浚。實際上,促使酈瓊等人的叛降的最後因素,是朝廷八月初五日任命張俊為淮西宣撫使、楊沂中為宣撫副使的消息,提前傳到酈瓊等人耳中,酈瓊等皆不安於職。加以朝廷又於八月初七日以金字牌令諸軍分屯易置,因此,酈瓊等認定朝廷將以各個擊破的策略來收拾他們。故在統制官康淵蠱惑下,酈瓊等遂決策北降偽齊劉豫。而酈瓊叛降之前一日,統制官康淵對眾人所言“歸事中原則安”的提議,似乎又揭示出另一種可能的促因:統制官康淵可能已經受到了敵人的引誘。也就是說,偽齊劉豫可能有派遣間諜來劉光世軍中進行策反。趙鼎復相後,御史中丞周秘於二十五日首章論劾張浚的奏疏中也曾經提及:“敵人誘掖之謀將日至,將士搖動之情將日生。”當然,酈瓊之叛,也與劉豫的招誘策反有關。不然的話,酈瓊等何以但北降於劉豫而非直接北上降於金?

四、淮西兵叛事件促發的三大真相

一)真相之一:皇帝以孝養為名罷戰求和,以計罷黜主戰宰相張浚

紹興七年正月二十五日,問安使何蘚自燕山府歸行在,帶回了上皇與寧德皇后的崩問。這一事件本來在朝野的預料之中,而且,紹興六年六月張浚在奏疏中就有所暗示,謂得自都督行府所遣諜者自燕山府帶回了上皇不豫的信息,且言不甚臣子之痛。但收到何蘚自金國帶回的兀术有關昏德公趙佶與其后鄭氏已去逝的親筆書函,皇帝趙構還是折騰了好一陣子。雖然父子之間並不情深,而且趙九哥也一直不為趙佶所喜愛,因此上皇之崩問既得到了確證,但以趙構涼薄之性,決不至於真正的有內心哀傷之情,不過古代朝廷以孝為君臣賢否的判斷標準之一,趙構也不得不裝裝樣子。真正令皇帝趙構傷感的是,原來奮鬥十年,就指望能夠迎還父皇,以便上皇能夠名正言順地傳位於己,從而實現天子大居正的夢想。而天子大居正,是《春秋》要旨之一,雖然此時父皇趙佶已經委託秦檜草上降書正式降於大金,失出了傳位與子的資格。但趙構如果能夠生致南還,名之為復國中興,然後再舉行一個傳位大典,則趙構的皇帝之位,就不會被胡寅、張浚、胡銓這樣的士大夫屢加指責了,尤其是胡寅,在其上疏中曾經一而再、再二三地指陳自己在皇帝位,唯有復仇迎還二帝才能名正言順。因此之故,在上皇駕崩五國城之後,以孝養為名迎還生母韋氏,才是趙構之第一要事。而要韋氏生還,唯一可行的方案便是屈己求和,因此張浚在正月二十八日待罪疏奏中,便提及皇帝趙構欲以孝養為名罷戰休兵求和之意。張浚疏中有言:

十年之間,親養闕然,爰及妻孥,莫之私顧,其意亦欲遂陛下孝養之志,拯生民塗炭之難,則臣之事親保家,庶幾得矣。

此後,在二月初八日,詔以右文殿修撰、主管台州崇道觀王倫為徽猷閣待制,充奉使大金國迎奉梓宮使;武節郎、合門宣贊舍人高公繪為武經大夫、達州剌史,副之。同日,岳飛入見,密奏請正建國公儲位,以諜報金人擬遣還欽宗丙午元子來承繼大統之故。帝怒,諭岳飛曰:“卿言雖忠,然握重兵於外,此事非卿所當預也。”岳飛色落而退。二月十一日,參政張守言:“侄女適秦檜之兄,今檜除樞密使,雖無回避之法,而同在政府,不能無嫌,欲望除臣一在外差遣。”十二日,宰相張浚以日中黑子請罷政,其奏曰:“臣以非才,備位宰相,致天象如此,罪無所逃。”帝曰:“此乃朕不德所致。”張浚因引咎,帝曰:“應天以實,不以文,惟君臣交修不逮,可以消變。”言雖如此,然不能對宰執將臣不無所疑。也正是因此,皇帝趙構才有了罷劉光世兵柄,以及許岳飛攜淮西軍西去荊襄之舉。當時皇帝趙構的目的,便是讓張浚知曉朝廷既定的北伐之舉因此終止。之後張浚因岳飛黨於趙鼎,既攜劉光世淮西一軍四萬餘眾西去荊襄且居上游,以為恐非他日朝廷可能制之者。而秦檜亦恐趙鼎岳飛聯手架空朝廷,因此才有此予而復奪之舉。

據史載,紹興七年三月初九日,岳飛既護駕巡幸至建康,有詔休沫三日。至十一日,岳飛入見,乃上《乞出師劄子》,要以十萬之眾伺機分道出陝西、京西,以期橫掃金境。並乞統淮西兵以複京畿陝右,有旨許之,並以禦紮命岳飛盡護王德等諸將軍。而帝問岳飛何時可畢,岳飛言期以三年,帝曰:“朕駐蹕於此,以淮甸為遮罩。若輟淮甸之兵,便能平定中原,朕亦何惜?苐恐中原未複,而淮甸失守,則行朝未得奠枕而臥治也。”岳飛竟無以對。既而,秦檜等以合兵為疑,事遂寢。

四月初四日,張浚因擬黃次山修注。帝曰:“非告訐董弅者耶?此風不可長。”遂令補外。初六日,奉使大金國迎奉梓宮使王倫、副使高公繪入辭。王倫自平江至建康,凡四召對。帝使王倫謂金左副元帥魯國王撻懶曰:“河南之地,上國既不有,與其付劉豫,曷若見歸?”王倫奉詔而去。而諭王倫要求撻懶做主歸還河南之地的提議,表明了朝廷將罷戰彌兵、屈己求和之意。之所以要議和,趙構的孝養母后只是一個藉口,而真正的原因還是敵我之勢彼消我漲,而又深恐金人復立少帝趙桓或以趙諶居開封府為趙宋皇[[16]],因此只有兩國議和成功之後,方能免此後患。

考南宋中興之初,朝野皆謂趙構不當自立為帝以嗣大統。建炎元年秋自金國逃歸的宗室攜帶的徽宗御筆是要求趙構來救父母,便可即真,徽宗的御筆允許其即真,也是有先決條件的:興師北伐。建炎三年三月辛巳,殿前統制官苗傅謂朝臣與眾將士曰:“帝不當即大位。淵聖來歸,何以處也?”皇帝趙構面對於苗傅“淵聖來歸,何以處”這一靈魂之問,也一直縈繞心頭,久久而不得其解。雖然,建炎中至紹興初朝議曾有請降於金的舉措,但其時主要是指望能夠苟且逃生。至紹興四年春吳玠大敗金軍於仙人關後,十二月金偽合兵十萬來犯又因張浚、韓世忠敢於向宗弼宣戰之故,而自棄輜重資實銜枚逃竄北歸,加以紹興六年冬偽齊兵南下大敗逃歸之後,宋金守攻之勢早已大異之前。而在紹興七年二月初九日,岳飛密奏謂金人擬遣還丙午元子南來承繼帝位,使得苗傅之問,再度成為煩擾趙構的心腹之患。因此罷戰言和,得到金國主立為趙皇的冊命,才是皇帝趙構心目中壓倒一切的重中之重。杨循吉所撰《金小史》[[17]]卷五記錄了皇帝趙構由一戰促和轉為屈己乞和之目的,即在父皇駕崩五國城之後,皇位獲得合法性的途徑,便只有得到金主的冊封,以成為名正言順的南宋帝皇,從而獲得沒有父兄傳位詔書的另一種皇位的合法性。況且,靖康二年二月初,徽宗和欽宗都已在金軍營之內親簽降書。這標誌著趙宋已經亡國,大金國才是真正的宗主國。《金史·宗弼傳》載曰:

上幸燕京。宗弼朝燕京,乞取江南,上從之。制詔都元帥宗弼比還軍與宰臣同入奏事。俄為尚書左丞相兼侍中,太保、都元帥、領行臺如故。詔以燕京路隸尚書省,西京及山後諸部族隸元帥府。乃還軍,遂伐江南。旣渡淮,以書責讓宋人,宋人荅書乞加寬宥。宗弼令宋主遣信臣來稟議,宋主乞“先斂兵,許弊邑拜表闕下”,宗弼以便宜約以畫淮水為界。上遣護衛將軍撒改往軍中勞之。皇統二年二月,宗弼朝京師,兼監修國史。宋主遣端明殿學士何鑄等進誓表,其表曰:“臣構言,今來畫疆,合以淮水中流為界,西有唐、鄧州割屬上國。自鄧州西四十里并南四十里為界,屬鄧州。其四十里外並西南盡屬光化軍,為弊邑沿邊州城。旣蒙恩造,許備藩方,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絹二十五萬兩、匹,自壬戌年為首,每春季差人般送至泗州交納。有渝此盟,明神是殛,墜命亡氏,踣其國家。臣今旣進誓表,伏望上國蚤降誓詔,庶使弊邑永有憑焉。”

宗弼進拜太傅。迺遣左宣徽使劉筈使宋,以兗冕、圭寶、珮璲、玉冊,冊康王為宋帝。其冊文曰:

皇帝若曰:咨爾宋康王趙構,不弔。天降喪于爾邦,亟瀆齊盟,自貽顛覆,俾爾越在江表。用勤我師旅,蓋十有八年于茲。朕用震悼,斯民其何罪。今天其悔禍,誕誘爾衷,封奏狎至,願身列于藩輔。今遣光祿大夫、左宣徽使劉筈等持節冊命爾為帝,國號宋,世服臣職,永為屏翰。嗚呼欽哉,其恭聽朕命!

仍詔天下。賜宗弼人口牛馬各千、駝百、羊萬,仍每歲宋國進貢內給銀、絹二千兩、匹。

皇帝趙構之所以急於罷戰休兵,轉而屈己求和,明面上的理由是生致韋太后南還以為孝養,但此外的目的有二。目的其一是因為趙構父皇道君皇帝的駕崩,原本期望迎還道君皇帝後由道君皇帝正式下詔傳位於己的希望已經徹底破滅。趙構在建炎元年五月初一日即大位時原本廣受質疑,靖康二年四月中宗室長老們在濟州大帥府會商時,康王近屬宗室長老趙仲琮等數人與議,以為康王即皇帝位不合法,仲琮曰:“昔晉安帝䝉塵西上,大將軍、武陵王遵承制行事,今二帝北遷,大王不當即位,只宜用晉武陵王故事,稱制行事,不改元。”在金國君冊封趙構為宋皇之前,其往來文書也僅以“江南”或者康王來代稱偏安東南一隅的趙宋小皇朝。這也是南宋初期皇帝趙構與一班士大夫的心頭之痛。目的其二是通過與金構和,獲得金國的確認和冊封,這樣可以有效阻止金國再議遣還欽宗丙午元子以承繼大統或以少帝坐鎮汴京,形成事實上的兄弟對峙局面。

二)真相之二:趙鼎反對討滅叛臣劉豫而構陷張浚

關於中興名相趙鼎在位期間的戰和傾向,其實很難做一明確的判定。李心傳在其《系年要錄》中曾經做過一番考論,認為趙鼎反對與金議和,是欲以欺天下後世之說。大體上,對於戰和之事,趙鼎所採取的是一種惟於己權位鞏固有利則施行之的功利性策略。這也是朱熹不肯為趙鼎撰行狀,轉而讓其找陳同甫為其代撰的原因。紹興四年朱勝非主和無成,趙鼎便聯合鄉黨大將張俊,共建御駕親征之策,因而得以進拜宰相。紹興六年中,張浚以勤王大功和清剿湖寇楊么之功,一時風頭無二。因此,趙鼎為持錄固寵,便調整了自己的施政策略:在經濟政策上,大力扶持土豪與勢家大族;在政治上,以繼承司馬光元祐政策為藉口,大肆錄用元祐黨人碑上人士之子孫,以博取舊有士大夫階層人士的虛譽;在上層建築領域,極力推崇二程學術,通過姻親范冲的人緣,啟用了不少程門子弟入官;在對外關係上,與金戰和卻無定見,或戰或和,於己有利則極力行之。至於大肆錄用元祐黨人子弟,意在以為己助,亦有文飾太平之意。

《朱子語類·饒錄》曰:

趙丞相亦自主和議,但爭河北數州,及不肯屈膝數項禮數爾。至秦丞相,便都不與爭。趙丞相是西人,人皆望其有所成就,不知他倒都不進前!

趙鼎既然明主戰、實主和,其在施政綱領上,自然與一力主戰收復河山、迎還宗室、並能四時祭掃祖宗陵寢的右丞相張浚不合。然史稱張浚與趙鼎同志,趙鼎亦嘗言自己與張德遠親如兄弟。靖康圍城中,趙鼎、張浚、胡寅三人皆逃入太學中,不為偽楚張邦昌書儀簿。之後趙鼎憑王時雍之力被張邦昌署為提點開封府刑獄公事,胡寅則因無人舉薦而逃歸荊襄老家。張浚則因迫於祿養,在四月初即隨上司禮部尚書謝克家、康王母舅韋淵等奔詣濟州大元帥康王,遂得因黃潛善之故,而為康王潛邸之臣。

建炎立國之後,皇帝趙構從皇叔趙士㒟所舉,拜李綱為相,趙鼎因從偽而被罷官。直到建炎三年二月,趙鼎初以吏部員外郎黃槩舉而被召如闋,卻因明受之變而被迫中止,泊舟於常州江岸。四月初,張浚以勤王功進位知樞密院事,趙鼎往見張浚,求其為有從逆之嫌的女婿范仲熊開脫。朝廷當時欲以從逆罪誅范仲熊,但張浚以勤王盟主而於朝廷之上百拜救之,范仲熊最終僅被送廣西拘管。其後張浚又薦趙鼎於朝,於是朝廷復用趙鼎。

建炎四年趙鼎率同列扳倒宰相呂頤浩之後,五月初,趙鼎由御史中丞進拜簽書樞密院事,而其同黨沈與求則上疏謂張浚在秦州如天子,有僭越不臣之實,因此朝廷始疑張浚。紹興四年秋,金偽合兵南侵,趙鼎用謀士喻樗之策,奏乞啟用知兵得士的張浚掌兵事,喻樗[18]於十月初五日謂新除宰相趙鼎曰:“張德遠之來路,即朝廷之退路。”其意是張浚勝,則趙鼎有舉賢用能之名,敗則有張浚承擔罪責。十二月中,張浚率樞院行府至前線,乃命韓世忠遣使約金兀术來日會戰,而兀术因在陝西與張浚會戰時幾番險為所擒,所親大將韓常又失一眼,故聞張樞密來,連夜下令銜枚遁去。張浚、韓世忠幸而大勝來犯之醜虜。翌年二月十二日,張浚便與趙鼎同日進拜左右相。

但張浚與趙鼎同相,面和而心不相和。有詔趙鼎則主管人事、財政行政,張浚主兵政。先是,五月己丑,趙鼎以所親孟庾同知樞密院事,而不告率都督行府在江上督師的張浚,後又以己意命韓世忠易屯,張浚聞之,即上疏請辭相還政與祠。夏五月,趙鼎又以所親劉大中、沈與求等論張浚都督行府諸舉措之非,意在逼迫張浚自請去位,以便獨攬朝政。趙鼎又密令戶部不足額撥付諸軍所需軍資糧餉,故此六月上旬張浚督岳飛清剿湖寇楊么之後,即上章自請罷相去位,而當時朝廷不允張浚所請。六月下旬,有詔令韓世忠再復往與張浚所擬定之屯駐之所駐防,且以中使溫濟告知張浚,並賜銀合茶藥慰勞之。張浚乃率都督行府至江上佈置防秋之事。五年八月己巳,有詔加張浚金紫光祿大夫,張浚五辭,不拜。

六年冬十月初二日,張浚上疏請祠,且言:“臣寖叨委使,獨荷簡知。不懲妄作之愆,數至煩言之及。”所謂煩言者,謂左丞相趙鼎使臺諫論劾之言也。於是,帝遣中使以御筆書《詩經·車攻》賜趙鼎。皇帝趙構為何要御書車攻之詩以賜宰相?就是因為趙鼎立黨如山,以致與右相張浚不偕。《毛詩序》云:“宣王內修政事,外攘夷狄,複文、武之境土,修車馬,備器械,復會諸侯於東都,因田獵而造車徒焉。”時張浚既督岳飛平定為禍湖湘十餘年的湖寇楊么,朝廷自然欣悅,而張浚卻一直遷延留滯於江上不肯回朝,且屢疏求罷,意謂趙鼎屢加擠兌,故帝特以此詩為喻。而趙鼎則以顧左右言他應之。

張浚既還行闕,翰林學士朱震以啟致賀。朱震深得二程易學精髓,於逆順去就之義甚明。靖康中朱震既不受張邦昌偽命,乃棄官隱居荊襄之間。因荊襄地區以匪患旱寒憑仍,朱震一家不能自存。建炎三年秋冬之際,張浚既奉旨宣撫川陝,乃辟朱震掌軍中檄書,後又薦之於朝,故朱震賀疏謂“某夙倚門牆,晚蒙陶冶,假以兩路召軍之檄,脫其一家垂死之軀。”然朱震亦借相賀之機,暗示趙鼎對於張浚有相排擠之意,且言:“衛武公入相,曾無《綠竹》之篇;仲山甫永懷,但誦"清風’之句。”之後,帝以御筆書《否》、《泰》二卦賜張浚,意在警告張浚,功高則招嫉,泰去則否來之意。當然,張浚也是聰明人,乃以否泰之卦喻君子小人為奏,要求皇帝親君子而遠小人。

紹興六年春夏間,張浚與趙鼎黨人公開決裂。先是,參知政事沈與求以張浚奉旨出巡不告忿而自請罷政。其後,趙鼎死黨中書舍人劉大中引疾請補外。而趙鼎以將與張浚關係較為密切的李光、陳與義先後排擠出朝,張浚舉薦的前參知政事張守自知福州任上入見之後,即自請與祠,也是感覺到趙鼎的敵意。而趙鼎則於是年四月趁張浚率都督行府在江上督師之際,起用秦檜之兄秦梓知袁州。六年五月十八日,左僕射趙鼎奏起資政殿大學士、提舉臨安府洞霄宮秦檜充觀文殿學士、知溫州;而徙龍圖閣學士、知溫州章誼知平江府。秦檜之復用,以其嘗上疏奏言,金熙宗皇伯祖撻懶女婿在山東為屬將,朝廷可以大將韓世忠之名與撻懶書,責其立逆臣劉豫為齊皇,大失其為臣之道,令其廢黜劉豫,並以河南之地見歸。六月十九日,又徙秦檜知近畿紹興府。史傳謂張浚奏用秦檜,然張浚自正月十五奉旨行邊,是年夏都在都督前線將士修築防禦工事,直到八月初九方自江淮前線奉詔還行在入奏事,說秦檜是張浚所引,此亦厚誣張浚之言。

先是,六月二十六日,制加張浚食邑、食實之封。時張浚所遣諜人自燕山囘,知徽宗皇帝不豫,又聞欽宗皇帝所貽金人書,奏曰:“臣近得此信,不勝臣子痛切憤激之情。仰惟陛下處天子之尊,遭父兄之變,聖懷惻怛,勤切於中,固不止坐薪嘗膽也。臣願陛下至誠剛健,勉強有為,成敗利害,在所不恤,彼藉姑息之論,納小忠之說者,為一己妻孥計耳。使天有志於中興,陛下奮然決為,躬冒矢石,事無不濟。使天無意乎中興,陛下雖過為計慮,以圖一身之安,曾何補於事乎?”張浚奏疏中“彼藉姑息之論,納小忠之說者,為一己妻孥計”,乃指趙鼎之黨。其後,七月十七日,有詔召張浚暫赴行在所奏事。而在八月初四日,觀文殿學士、新知紹興府秦檜入見,命坐賜茶。八月初九日,尚書右僕射張浚方自江上入朝,為帝力陳建康之行不可緩,而朝論不同,帝獨從其計。時諜報謂偽齊劉豫有南窺之意,張浚又力請幸建康,左僕射趙鼎乃議進幸平江。《趙鼎事實》曰:

是秋,探報實有南窺之意,乃議前期幸平江,就近應接。張浚先在江上,已令張俊城盱眙,移軍居之。鼎謂非便,浚堅欲為之,鼎以其行府措置,不欲力爭,每為上陳其利害云。

《朱子語類·本朝人物(五)》卷一百三十一:

時趙公為左,張公為右,皆兼樞密院事。忽報兀朮大舉深入,朝廷震怖。時劉光世將重兵屯合肥,張浚親往視師,因奏記曰:“此決非兀朮,必劉豫遣其子姪麟、猊來寇耳。臣往在關西,數與兀朮戰,熟其用兵利害。今觀此舉,決非其人。”魏公遂下令督戰。光世恐懼,謀欲退師而南,以與趙公平時有鄉曲雅,故遂私有請於趙。折彥質時知樞密院事,復助之請,遂徑自樞府下文字,令光世退師。魏公聞之,大怒,下令曰:“敢有一人渡江,即斬以徇!”光世聞之,復駐軍如故。此事雖謂之曲在趙公,可也。已而拓皋大捷,虜騎遂退。魏公既還,絕不言前功,欲以安趙公,與共國事也。而二公門下士互相排抵,魏公之人至有作為詩賦以嘲趙公者。趙公之跡不安,且有論之者,遂去。

其後,劉麟之兵大敗潰歸。張浚在江上,久而不奏諸將士捍禦之功,意以安趙鼎,而趙鼎則自以失策而深憾張浚,為求復相,早在紹興六年十一月初將罷相時,便已謀定了復相三策。趙鼎謀求復相的第一策,便是以日變來離間其君臣關係。但其年二月初八日和四月十七日兩度發生日中黑子事件。當時趙鼎留身奏論的“臣不掩君之惡”和“令不見百姓惡君”的暗示,最終發生了作用。到八月二十五日,臺諫開始奏論張浚之過,也就應了趙鼎所謂君有過惡,而臣子可以替君主承擔,而使得君惡被遮掩,而百姓不知君上有過惡。淮西大捷之初,皇帝趙構與右丞相張浚之間最初是一種古今罕見的君臣相信的局面,但紹興七年二月日食和日中黑子事件接二連三地發生,君相之間便漸生嫌隙。朝政也由主張進擊的右丞相張浚主持,逐漸轉變為由秦檜、沈與求暗中把持,再到趙鼎、秦檜共同主持“屈己議和”轉向的關鍵一年。八月酈瓊驅眾北降之後,皇帝最初主動擔責而且寬慰宰相張浚,但朝廷召復趙鼎為相後,在趙鼎等人慫恿下,朝廷最終決定以此嫁禍於宰相張浚,讓百姓不知道這是君主之過惡,而宰相張浚也因此以罪罷斥,而罷戰靡兵,屈己求和的局面得以逐漸形成。

趙鼎謀求復相的第二策,便是蠱惑諸將在北伐一事上與宰相張浚異見。七年春上張浚奉旨召諸將於龜山會商北伐大計時,黨於趙鼎的岳飛明確反對北伐,劉光世則主張以守代攻,張俊則兩可之,支持北伐的唯韓世忠一人。在四月中張浚在奉旨於都督府與岳飛商議淮西命將一事時,一直持劉豫不可伐論的岳飛,竟以與宰相議論不合而請罷軍政,且不待復即徑歸廬山其母姚氏墓左以持餘服。樞密使秦檜本由趙鼎援引而得以復出,正力圖替代張浚為相,以完成金主交過的使命:即阻止宋軍北伐復仇。所以秦檜等在箝制宰相張浚事權上積極與趙鼎黨羽劉光世、沈與求、呂本中、孫近等人配合,如四月下旬趁張浚奉旨赴淮西撫師之際,秦檜附和沈與求提出的宰相兼管淮西四萬餘眾,會給朝廷帶來不安因素,因此朝廷應該另委淮西軍統制官。而王德又為劉光世所親,朝廷應以王德為淮西軍都統制。這一舉措,是淮西兵變的最初起因,也是趙鼎謀求復相的奸計得以落實的前提。

趙鼎謀求復相的第三策,便是起用在金朝權臣魯國王撻懶有聯繫的歸誠人秦檜助和以為己助。究其原因,是因紹興六年春夏間,秦檜嘗言之於朝廷曰:

金屬將乃主帥(皇叔祖完顏昌)之婿,今聞統兵在山東,宜作書與金屬將,俾達于主帥,責助賊豫為背天逆理之事,何以為臣子之戒,冀其休兵息民也。

秦檜這道奏疏不見於官修史書,但在趙鼎《丙辰筆記》裡有記錄。在紹興六年夏秋之際宋金戰和走向不明顯之際,秦檜提供了一條直接與金朝廷高層套交情的途徑,以及朝廷未來大政方略一個新的選項,因此朝廷便欲大用秦檜。史書不曾記載秦檜何時獲得金新主親皇叔祖魯國王撻懶在權力爭奪戰獲勝的消息,並由此向朝廷提議以書函並厚禮聯絡撻懶。《宋史》甚至連秦檜向朝廷提議書函聯絡撻懶之事都不曾記錄。金熙宗完顏亶即位之後初,便施行政體改制,且是在其養父宗幹主持下,於紹興五年三月即位之初,即開始政改,以有建策立儲之功的都元帥粘罕為太保,領三省事,封晉國王;並以尚書令之位換取粘罕手中的兵權。紹興五年十一月加尚書令、宋國王撻懶為太師。金政改完成於紹興六年三月壬午,即以太保粘罕、太师撻懶、太傅宗幹并领三省事。但金內政權力架構的變更消息,於何時傳至秦檜所謫居的溫州?傳遞這個消息又是何人?這事雖以無從考證,但秦檜與金朝中大臣有聯繫這是無疑的。因為隨秦檜夫婦南歸逃至漣水軍水寨的隨行人員中,就有燕人高益恭,而且高益恭曾經幾度往返宋金兩國,最後被兀术捕獲誅殺。

可惜的是,其年秋,劉豫大起境內簽兵南犯,打亂了左相趙鼎與皇帝趙構罷戰彌兵,與民休息的既定國策。而當時趙鼎未能及時改變策略,仍持不戰之說,故以同意劉光世退屯太平州險失江東,為朝廷不滿而罷黜之。而趙鼎罷相之後,朝廷即召秦檜來朝,顯然是出於皇帝己意,在金人不曾出兵協助劉豫南犯之後,皇帝即判斷金人勢力不及之前,是與金構和的大好時機,因此才有主和的秦檜之召,以為他日接替主戰的宰相張浚之用。

與此同時,趙鼎罷相之前即已籌謀復相,而秦檜因趙鼎紹興六年五月舉薦而初被起知溫州,六月中又被徙知近畿大府,八月初四入見之後卻一直留在行在不之郡,八月初九張浚自江上奉旨還行在奏事,直至張浚建行幸建康之策後,秦檜與孟庾同被除臨安府留守,且有旨令二人輪番赴行在所奏事。因此,秦檜會暗中支持趙鼎以擠兌張浚。比方在張浚離開行在赴都督府處理事務或者淮西撫師時,秦檜謂都督府掌兵為嫌,非朝廷之福,又如同意劉光世所親王德為淮西軍都統制,等等,都是配合趙鼎尋求復相以擠兌張浚的舉措。而且,更值得深思的是,紹興六年十二月十五日朝廷召秦檜之後不久,十六日詔:“自今前宰相到闕,並許張蓋。”此詔特為秦檜故也。從這點來看,召秦檜來平江府,似非出於張浚之意。這種朝廷恩典,紹興元年呂頤浩再相,紹興二年朱勝非再相,皆不曾有過,這顯然不是由宰相張浚所決定。

至於趙鼎是否參與淮西副都統酈瓊驅眾叛降劉豫之事,在趙鼎罷相之後的臺諫論劾中,有幾份奏疏可以為證。其一是紹興九年四月初四詔趙鼎落節鉞,右諫議大夫曾統、殿中侍御史謝祖信共論趙鼎之罪。曾統是曾幾的侄子,曾歷任翰林學士兼知制誥、中書舍人、吏禮戶刑四部尚書曾肇之子。曾統奏趙鼎叨位宰司,怙權植黨,近既丐閒,安於近輔,望朝廷亟加譴謫。但謝祖信謂趙鼎懼張浚北伐劉豫、收復中原成功,故而從中擾敗之,之後果然得以代張浚復相,反以治兵之罪加之於張浚,這是二人交惡的根本原因。至於趙鼎以何種舉措擾敗張浚的北伐之舉,則謝祖信雖言章前後五上,然謝祖信與曾統論劾趙鼎之奏章今皆不存,今之所見,乃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之簡略節錄。但謝祖信疏中,明確指出紹興七年張浚擬出師北伐、收復中原之際,趙鼎懼其成功,從中擾敗,以致張浚不得已自請罷政,朝廷復以趙鼎為相。謝祖信的這份言章既表明淮西兵變的責任首在趙鼎,而所謂以用兵之罪加於張浚,卻又與前宰相朱勝非《秀水閒居錄》所言契合。其後,紹興十年閏六月二十五日,御史中丞王次翁上章劾趙鼎。御史中丞王次翁雖曰趙鼎行詭計奸謀時善自彌縫,讓旁人無從指證。但紹興七年二月之後,秦檜沈與求作為樞密使和知樞密院事,自然清楚是誰提出宰相張浚兼管淮西一軍不妥,並急急忙忙委任王德為都統制盡護淮西一軍之事的前因後果。本來,三月二十二日劉光世交還兵柄之後,張浚將其分為互不統攝的六軍,並異地分屯,且因太平州軍營被劉豫遣奸細縱火焚毀,張浚奏請讓其家屬易屯至江州以減輕淮西糧草供給轉運之繁。但這些奏請都沒有被朝廷採納。他人或許不知道,這是趙鼎暗中令沈與求離間皇帝與張浚之間曾經是古今無二的君臣相信關係,但秦檜是知道這些事件的趙鼎在背後操控的。王次翁在這道奏章逞進後,不過旬日之間,又上疏言曰:

聞鼎之徒黨,獻謏於鼎者,咸曰:“特進者,宰相所帶之官階。今鼎雖曰謫降,而官階尚是特進,則是天子不罷鼎之相矣。左揆虛位,待鼎補袞。”是以日久覬覦,奸計百生。

王次翁是紹興七年六月因兵部尚書呂祉舉薦,而被朝廷詔落致仕後復用的。史載,紹興七年六月,呂祉薦王次翁於朝,以王次翁當時年尚富,未滿六十,於是詔王次翁落致仕再用。但是年八月十一日呂祉被殺後,王次翁自以呂祉所舉而復請致仕。故此,王次翁既清楚當時趙鼎沈與求等所為,也有藉此論趙鼎之章,為呂祉報仇平怨之意。

《趙鼎事實》曰:

時鼎連失洙、渭二子,與親舊書曰:“幼子之病,以某謫溫陵,失於醫理而死。長子之病,以某謫於潮陽,惜於離別而死。一被遣而並殺二子,蓋負罪之深,宜誅而貸,故移罪私門,如此其酷。”

這是趙鼎晚年罷相被行遣之後的深刻自省。在這封給親舊的書信中,自謂連失二子,是因自己負罪之深,而被趙鼎貸死,故移罪私門。何罪當死?無非是擾敗張浚北伐劉豫收復中原之事,然後以用兵之罪厚誣忠臣張浚,以致山河淪喪,國家痛失恢復之機。張浚與趙鼎所不同,始終只承認富平戰役中有失律與命將之後過度中制之責,但這與趙哲率先臨陣脫逃,以致兩位皇兄遇難或陣亡無關。而趙鼎在與所親書信中自認犯有宜誅之罪,以致移罪私門,痛失二子。也即是說,趙鼎所自認其罪狀,便是以陰謀詭計擾敗了朝廷的北伐劉豫收復中原之舉。朝廷雖然不能加罪顯戮,卻難逃冥冥之報。

三)真相之三:秦檜奉金命歸誠,以阻止趙氏興師復仇

據現存史料,建炎四年春夏間,金朝中權臣曾經集議派何人南歸,以主和議,避免有朝一日趁金國內實力不夠時揮師北伐以復仇。當時曾經考慮過兩個人選,秦檜、前河東安撫使張孝純。當時大臣認為秦檜在趙宋名高,柔佞易制,故此秦檜中選以遣歸。金張師顏所撰《金國南遷錄》云:

天會八年(宋建炎四年),諸臣慮宋君臣復讎,思有以止之。魯王(撻懶)曰:“惟遣彼臣先歸,使其臣順我,佯不從而勉以聽,或可以定。”忠烈王(宗弼)曰:“惟張孝純可。”忠獻王(粘罕)曰:“此事在我心裏三年矣,只有一秦檜可用。我喜其人,置之軍中,試之以事,外雖拒,而中常委曲順從。而檜始終言南自南,北自北,因說許某著手時,只依這規模分别。今若縱之歸國,彼喜慷慨說事,必是得志。”

金宣宗貞祐二年五月,直院孫大鼎奏疏曰:

天會八年冬[[1]],諸大臣會於黑龍江之柳林,陳王烏紳憂宋氏之再隆,其臣如趙鼎、張浚則志在於復讐,韓世忠、吳玠則習知於兵事。既不可以威取,復結怨之已深,勢難先屈,隂有以動之,遂縱秦檜以歸,一如忠獻所料。及誅廢其喜事貪功之將相,始定南疆北界,然後方行册立,確定誓書。凡山東淮北之民,有流寓於江南,及杜充、張忠彦之家屬,悉令發還,蓋懼南北交搆,鼓扇生隙,務令斷絶後患。

陸游《老學菴筆記》:

秦太師作相,時裹頭巾當面,偶作一摺,謂之太師錯摺様。

問題是,秦檜是否也應該為淮西兵叛事件擔責,這個問題很複雜。但秦檜之所以得以南歸,據現存的史料,可以確定的是,秦檜承擔了金人賦予的使命(有三點理由:第一是秦檜前後態度的轉變;其二是紹興十二年金人來索要南歸的官員及其家屬,包括高宗母舅鄭億年及其家人、宇文虛中家人、已故宰相杜充家人、張中孚、張中彥兄弟及其家人,唯獨不索取秦檜及其家人,而且宇文虛中全家百餘口被兀术火殺於市;第三是紹興七年金人內亂且危難之際,力阻張浚之北伐致其罷相)。因為金人自政和四年起兵叛遼,短短十餘年間,便滅掉了當時貌似強大的遼國。而金在滅遼過程中,對遼宗室皇族的趕盡殺絕,使他們自己在立國之後感覺到了後怕,深恐趙宋他日亦如自己一般起復仇之兵,而盡滅女真皇室貴冑。故此,建炎三年搜山撿海行動大獲成功後,金主先立劉豫偽齊皇,以為抵擋趙宋大軍復仇北伐之屏障,其次是擇機遣還極深謀遠的趙宋前御史中丞秦檜,助其得政後,在趙宋主持與金議和。因為,金人熟知秦檜崛起的過程,以上書金帥斡離不和粘罕請立趙氏而有較高聲望,容易得到南宋朝廷君臣的認同,且因秦檜與隆祐皇太后孟氏有姻親關係,當孟氏在位之際遣還,秦檜更容易獲得朝廷認可而升任宋廷要職。這也是秦檜南歸之後入見的第三人便得到賜金加官待遇的緣由。由於其時隆祐太后所親宰相范宗尹與參政李回力言秦檜之忠,因此秦檜由歸誠官一躍而成禮部尚書。數月之後並無寸功於國的秦檜便得以進拜為參政,半年多後便為宰相。這都是金人遣還秦檜所希望的結果。而且,秦檜自歸誠,便提出了其臭名昭著的“南自南、北自北”的宋金分治、以(淮河/長江為界)一邊一國的政治主張。但是,就其早年的政治主張而言,秦檜是反對割地議和的,並非屬於投降派,而是與主戰派大臣吳敏、李綱等為同一陣列的朝廷官員。靖康元年十一月初八日,使臣王雲自金軍前回朝後,言金人復欲圍城,定欲取三鎮。於是朝廷乃大集朝臣計議戰和之事,范宗尹上章乞予三鎮以紓禍,至伏地流涕以請。欽宗宣問金人必欲得三鎮,割與不割利害如何。當時金人已與王雲約日割與不割,金人之來,如何守禦?唯梅執禮、孫傅、呂好問、洪芻、秦檜、陳國材等三十六人以謂三鎮不可割,朝臣中有七十餘人,皆從范宗尹議。

金人攻破京師、二帝入金軍前,金二太子斡離不與丞相粘罕以趙宋已亡,下令京師官吏軍民僧道耆老推舉異性一人為帝,金人以其柔弱易制意在張邦昌,其時兵部侍郎呂好問以與哲宗廢后孟氏有親,意在保護孟氏,便與宣和三年春闈狀元、時為左司諫的宋齊愈等暗中籌謀先以張邦昌為帝應付過去,待金人退兵後以孟氏垂簾,再徐圖復趙氏社稷宗廟。二月十三日,王時雍等召集眾人會議推舉異性之事,監察御史馬伸在庭,言於眾曰:“吾曹職為爭臣,豈可坐視,不吐一辭?當共入議狀,乞存趙氏。”中丞秦檜以為然,即具單狀申軍前,乞存趙氏。

王明清《揮麈後錄》云:

秦會之靖康末議狀,乃馬先覺(伸)建議,會之不答。少焉藁就,呼台吏連名書之。會之既為台長,則當列為首。會之猶豫,先覺率同僚合辭力請,會之不得已,始肯書名。所以秦氏藏本猶云“檜等”也。紹興中,先覺甥何珫上其槁,會之大怒,竄何珫嶺外。

史載:御史中丞秦檜當日為議狀已,即日稱疾,請守本官職致仕。至靖康二年二月十五日,金人令取禦史中丞秦檜赴大金軍前,理由是金丞相元帥粘罕欲立異性為南朝皇帝,而秦檜異議故而取之。

趙甡之《中興遺史》曰:

孫傅、張叔夜、秦檜以不立張邦昌,皆赴金人軍前。王時雍、徐秉哲、吳幵、莫儔與李回、范瓊輩方謀立異姓,欲為佐命勳臣。

至此,秦檜的生平履歷尚是一片清白,也算是趙宋忠臣。但秦檜此人機深謀遠,外柔內奸。入金之後,既得徽宗、欽宗二帝信賴,又為金撻懶、宗幹等宗室重臣所倚重,以致遣其南歸,以謀阻止趙宋之遺民復仇。因此秦檜其所作所為,表明上看是為國家著想,實際上是在為自己謀利,很難被一眼看穿。但要討論秦檜在淮西兵叛之前所作所為,是否有促使酈瓊等驅眾叛降之舉,得先從建炎四年冬南歸時說起。

建炎四年八月,金左監軍達懶率兵破承州,隨即又聚兵攻楚州。九月末,楚州守臣趙立戰死,撻懶遣兵破楚州城。十月初二日辛未,趙宋前御史中丞致仕秦檜與妻王氏自楚州金軍中逃歸于孫村,歸於漣水軍丁禩水寨。於是,砦主丁禩遣使禀告劉光世,劉光世奏知朝廷,有詔令丁禩護送秦檜一行赴行在。十一月初六日乙巳,秦檜入見,並帶來了道君皇帝與寧德皇后在金國的消息。然秦檜自建炎二年起,即隨撻懶在山東諸州招降趙宋守臣將帥,為撻懶平定山東立下汗馬功勞。建炎三年秋,金人發動了分道南下搜山撿海行動,秦檜也一直隨撻懶在北道南伐。入覲兩天後,即十一月初八日,朝廷乃以秦檜試禮部尚書。而支持以秦檜為禮部尚書者,乃當時宰相范宗尹與參知政事李回,其實不過是奉隆祐太后懿旨,以及因與秦檜同娶王氏女為妻的外戚孟忠厚的諷諭之所施為。

朱勝非《秀水閒居錄》云:

秦檜隨敵北去,為大帥撻懶任用。至是,與其家俱得歸。檜,王氏壻也。王仲山有別業在濟南,金為取千緡,贐其行。然全家來歸,婢僕亦皆,故人知其非逃歸也。

林泉《野記》云:

檜在金,為徽宗作書上粘罕,以結和議,粘罕喜之,賜錢萬貫、絹萬疋。建炎四年,金攻楚州,乃使乘船艦全家厚載而還,俾結和議為內助。檜至漣水軍賊丁禩寨,諸將多曰:“兩軍相拒,豈全家厚載造朝者?必大金使來,陰壞朝廷,宜速誅之,以絕後患。”賊軍參議王安道、機宜馮由義力保護之,曰:“此淵聖朝中丞,萬一事平,朝廷尋之,我軍誅矣,宜送之朝。”禩乃命安道、由義送至鎮江府。檜見劉光世,首言講和為便,光世送之朝,士民聞檜來,皆驚疑,惟范宗尹、李回薦其忠。

王明清《揮麈錄余話》云:

檜泛海至楚州,守臣楊揆疑其偽,即欲斬之。其館客管當可者曰:“萬一果然,朝廷知之非便。不若津遣赴行在,則真偽自辨矣。楊揆於是遣人,陰加防閒,送至行在。檜既貴,揆屏居台州,不敢出者二十年。訪尋管當可,官其二子。

《腳氣集》云:

金諸大臣會於柳林,議遣秦檜歸國,言彼得知,我事可濟。至計果得行,廢殺宋諸將,而南北之勢定,金亦德之。《誓書》有“不輕易相”語。檜亦發宇文虛中事以報之。

從這些宋人記錄的史料可知,秦檜的確是魯王撻懶等金宗室大臣有意縱歸南朝的,而秦檜南歸的使命,便是令康王請降與金,以阻止趙氏復仇之舉。而且,這時金人遣秦檜南還有一個有利因素,即太后孟氏兄子忠厚與秦檜同娶王氏兄弟女為妻,故此,秦檜回朝後很快得到了朝廷的重用。當然,除了這層因素外,皇帝趙構想借秦檜之手圓其求和之夢,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於是,秦檜南歸之後,一反之前不肯割地約和的政治主張,力推與金議和,這在紹興二十三年七月戊戌秦檜上《自辯奏》中曾經明言:

太師、尚書左僕射秦檜言:

臣伏惟陛下昨自軍興之初,為宗社生靈計,躬至軍前,權與和好。因上格天心,中興國祚,臣至愚極陋,繼亦將命出於自請。當是時,豈意有今日依乘風雲之幸?蓋捐軀殉國,萬一近似,乃得與今日休兵保邦之大議,非偶然也。……昨自初還朝時,首奏令劉光世通書請好,其後呂頤浩都督在外,臣又奏遣北人招討都監門客通書求好。未幾,邊報王倫來歸,頤浩遂欲攘以歸己,力援張邦昌友壻朱勝非來朝,繼而圍城中人綦崇禮與頤浩、勝非援邦昌時受偽命人謝克家複來經筵。當臣之求去也,陛下撫諭再三,恩意款密。臣獨以書生,不識事體,以必退為真。是時頤浩乃與權邦彥同日留身,乘閒建言,以謂宰相之去,乃無一事。於是旋易台諫,擬請御筆,至崇禮草制之日,請以為據。

宇文懋昭《大金國志》卷十三云:

金熙宗貞元三年冬,宋相秦檜死。粘罕南來時,檜在中司,以抗議請存趙氏,為粘罕所執而去,天下高之。然粘罕亦自喜其為人,置之軍中,試之以事,間語以利害,而檜終始言“南自南,北自北”,且說若許其著手時,只依舊規模,分别其後。南人貧薄,獨檜温實。一朝資以金帛,偽云挈舟走漣水軍,家屬婢妾完備無恙。及至宋,果得權大用。

其後,宋使洪皓歸自漠北,與檜語及北事,因曰:“憶實訥否?别時托寄聲。”檜色變而罷。蓋檜在撻懶軍中時,撻懶圍楚州久不下,使檜草檄諭降,有實訥者,在軍知狀,故檜聞此言而怒也。順昌之敗,我欲捐燕以南棄之,而檜亟班師。岳飛至東京,止四十五里而檜亟召回,終於誅剪,罷逐一時名將,不遺餘力。初,粘罕(兀术)《誓書》必令宋不得妄易首相,蓋為檜地也。檜再專國政,凡十有八年而後死。

自古有大奸似忠之說,這一點於南宋奸秦檜相尤其適應。秦檜生性陰柔,故與之相處之初,人多為其言行所迷惑,而誤以為其人老成忠謹可任。雖然,朱熹謂秦丞相於朝堂政事上多以他人之見以為己意,然其城府之深,趙鼎、張浚初亦不免為其所惑,張浚獨相時,與秦檜有姻親關係的參政張守、大儒胡安國、同年好友張燾等又力荐秦檜可用,於是在紹興六年十二月秦檜臨安留守任上來行在平江奏事事,宰相張浚便奉皇帝以秦檜為執政官的諭旨,奏請秦檜為樞密使。正月二十三日,秦檜未蒞職,有詔曰:“宥密本兵之地,事權宜重。可依祖宗故事,置樞密使、副。宰相仍兼樞密使,其知院以下如舊。”自元豐改官制,而密院不置使名。至是,朝廷將復用秦檜,而以其舊弼,不可複除執政官,於是,詔以宰相張浚兼知樞密院事,改為兼樞密使,以秦檜為樞密使之故。正月二十五日,秦檜至自臨安,乃詔觀文殿學士、醴泉觀使、兼侍讀秦檜為樞密使。應乾恩數,並依見任宰相條例施行。故事:宰執新除,雖到堂,即時還第上疏辭免。至是,以問安使何蘚等還,留秦檜議事,不許歸第。二十六日,新除樞密使秦檜乞立知樞密院事班,不許。秦檜又乞於宰臣之後,執政之前,別作一班,亦不許。秦檜又奏言:“竊恐未盡祖宗典故。欲望依臣所請。仍乞應乾恩數,比宰臣並行裁減。”帝優詔諭之。此時帝視秦檜已同宰相,在諸執政之上,顯然不是出自宰相張浚。

在佚名的《皇宋中興兩朝聖政》中,記載了高宗趙構治國君臨天下、和戰之由及駕馭將相之自得之語,其曰:

紹興以來,所以為國者有二:金欲戰,則分江淮之鎮以授將帥;金欲和,則收將帥之權以歸朝廷。規模既立,守備益固。操縱自我,比之謂定論。

從高宗趙構這段意滿志得的治國心得中,不難看出,自紹興六年冬金人不遣一兵一卒來助偽齊劉豫犯境之眾後,皇帝趙構便已知金人之氣勢已衰,不堪與朝廷為敵,遂認定屈己求和正得其時,故此決策求和,乃先後起用黨於趙鼎卻屢欲張浚不偕的沈與求、秦檜以主其兵政,命與酈瓊不咸的大將王德為淮西軍都統制,使其與酈瓊兩相爭鬥。知樞密院事沈與求六月十五日暴卒都堂之後,又遣中使宣押呂祉再復淮甸監軍,並令其暗中收集諸將之所犯以促其叛,以藉此打擊主戰派大臣。其所謀亦有不審者,是未有料及酈瓊、靳賽、王世忠等盡趨淮西一軍三萬餘眾北去,又以淮甸之士民十餘萬一併驅之北去,故此最後只得歸罪宰相張浚,以堵天下士庶悠悠之口。

五、當時朝野對酈瓊叛降事件的歸因

紹興七年八月初八日,淮西軍副都統酈瓊驅眾北降偽齊劉豫之後,朝野對此事件的發生曾經有過多種歸因推斷,要之,大率有如下十三種說法:

一)淮西軍統制官康淵言於酈瓊等眾人曰:

朝廷素輕武臣,多受屈辱。聞齊皇帝折節下士,士皆為之用。(李心傳《系年要錄》)

二)淮西軍副都統制酈瓊等好謂呂祉曰:

王德入朝,妄奏瓊等有叛志。瓊等懼朝廷見疑,所以為此。願尚書及安撫奏知,明瓊等無叛心,則瓊等駐軍淮上,以待朝廷之命。

【注】:呂祉在被執北上途中曾經應酈瓊等人要挾寫過這份奏章,但今本《呂祉文集》此奏疏不存。(鄭克撰《呂祉行實》)

三)八月十一日,張浚入見,皇帝趙構言於張浚曰:

失三萬人,不系國安危。譬猶臨陣,折傷亦是常事,卿等不可以此介意。當益鎮安人心,激厲士氣,以為後圖。(李心傳《系年要錄》)

四)八月二十六日,權禮部侍郎陳公輔上疏言:

淮西軍叛,或謂朝廷緣此諸事稍沮,見謀改圖,不知今日當如何耶?謂帥不應罷,將複任之耶?謂兵不可馭,將姑息之耶?謂大臣無謀,將別用之耶?謂進臨建康為失,將回蹕耶?此皆徒為紛紛,未見有益。臣謂正當鎮靜,使敵無所窺。(李心傳《系年要錄》)

五)八月二十六日,右司諫王縉言:

劉光世屯淮西士卒數萬,惟王德一軍忠勇敢戰,余驕怠自肆,不可用也。一旦以德踵光世之後,酈瓊等憚其威嚴,訴於朝。既為之改命,而召瓊等赴行在,乃懷疑貳,相率北去,則潛為此謀有日矣。今張浚引咎求罷,方防秋之際,二大將又入奏事,朝無宰相,無乃不可乎?(張栻《王司諫墓誌銘》)

六)八月末,皇兄知廬州趙不群還奏

朝廷遣劉錡來判太平州。(李心傳《系年要錄》)

七)九月初六,御史中丞周秘論劾張浚二十大罪之相關條目:

陛下起之謫籍,授以魁柄,待之以至誠,遇之以至禮,任之專獨,過於群臣。用之久複,幾於三歲。而浚不思往愆,一蹈前轍,狂妄很愎,動無不謬。如兵之有帥,不可一日而闕也。浚於劉光世之軍,不命帥者幾四月。始則另為六軍,使專聽節制於呂祉。比至命帥,而將士已懷疑慮。此浚之罪一也。

諸軍家屬,已安於江上,而浚力違眾議,盡遣之戍所。軍士不便於薪水,百姓倍費於將輸,使緩急之際,將士有骨肉之累,而不得專意王事。此浚之罪四也。以及敵人日前間諜來誘惑。(李心傳《系年要錄》、徐夢莘《北盟會編》)

八)八月中,太學生某八月應詔《上皇帝書》:

呂祉天資驕傲,以尚書自居,至於檢察冒請之類,欲為之一新,如瓊等驟見窘迫,日生猜忌。疑似之間,朝廷又除張俊為淮西宣撫,楊沂中為制置,以瓊等屬焉。此非瓊等欲叛陛下,豈不見巨師古不聴韓世忠節制,而甘伏逺竄;徐文耻在閻皋之下,卒亦叛去;如崔增、王燮兩軍人馬,自分撥之後,以致軍兵往往大半失所。今朝廷遽欲瓊等撥隸沂中,其叛必矣。(李心傳《系年要錄》、徐夢莘《北盟會編》)

九)九月初,左正言李誼論劾奏疏言:

右僕射張浚頃以樞臣宣撫,妄作威福,致全陝傾覆,健將叛亡,其罪當誅,姑從薄責。未幾召還為相,而尚循故轍,撫馭無術,措置乖方,致酈瓊以數萬眾叛去。(李心傳《系年要錄》、徐夢莘《北盟會編》)

十)九月二日,江西安撫制置大使李綱致書張浚:

今乃以措置之失,亡二十萬人,冦偽得之,增其氣㷔,此豈小變!雖聖度相容,未以此罪閤下,天下謂何?(李心傳《系年要錄》、徐夢莘《北盟會編》)

十一)冬十月十一日罪己詔:

朕不敏不明,誤用柄臣,寄以兵政。乃謀猷乖戾,委付非才,致淮西一軍,懷疑反側,而莫以告朕,遂使積年忠義之眾,一旦陷於叛亡之罪。凡取於民力,以事此軍者,委於空虛而無效,此朕所以慨惜叛者,而深愧吾民也。(李心傳《系年要錄》、徐夢莘《北盟會編》)

十二)佚名《趙鼎事實》曰:

劉光世既罷,其下已不安。當軸者俾呂祉者,以都督府參議官總其事,祉不嫻軍旅,措置不厭眾心,既又除劉錡制置副使、楊沂中制置使、張俊宣撫使,劉光世將酈瓊懼,並其眾以全軍五萬之眾歸於豫。報到,中外皇駭,莫知所措。(李心傳《系年要錄》)

十三)佚名《趙鼎逸事》曰:

張浚自當國,引呂祉為援,除兵部尚書,複用韓璡為淮南漕。璡嘗倅建康日,劉光世待之不以禮,又常為其屬劉覿所辱,積此二忿,故力建議罷光世軍,遂以祉代為宣撫判官。祉為人剛愎自任,昧於應變。既代光世,謂執政可跬步而得。韓璡亦狠傲,志在複仇;故李著、王默,光世所厚也,悉以罪去。王德者,光世之腹心也。酈瓊者,光世所招徠之盜也,光世以瓊屢立奇功,待之與德等。祉慮其部曲難制,故專任德以悅軍情,瓊不自安,會祉密奏朝廷,乞罷瓊及靳賽軍權,吏朱昭漏謀於瓊,瓊、賽懼,翌日殺祉,舉軍奔偽齊。(李心傳《系年要錄》)

六、淮西兵變的幾大責任主體:

一)淮西兵叛的第一責任人:皇帝趙構

紹興七年正月二十五日,問安使何蘚帶回道君皇帝上仙的金兀术親兵書函,宰相張浚即在二十八日上章待罪,謂國家有比孝養更重要的事。這表明朝廷由戰轉和,其實始於正月二十五日上皇崩問之來。皇帝趙構為能罷戰彌兵,生致韋氏南歸以盡孝養之道,必須更換宰相。這是皇帝趙構的最初決策。二月初八詔王倫為梓宮迎請使,四月初六又囑咐王倫當言之於金魯王撻懶,責以不當以河南、山東之地予偽齊劉豫有失為臣之道,且以重禮為酬,請和於金主。之後,同意了張浚罷黜劉光世兵柄的奏請,親口承諾岳飛令其將淮西軍攜之西上,但隨即又三道禦紮賜岳飛,令其赴都督府與宰臣協商。然後給岳飛造成一種既予復奪的是宰相張浚,以此歸咎於宰臣。這使得岳飛深怨宰相張浚,棄軍盧墓而去。之後又以與張浚不偕的沈與求為知樞密院事,以箝制宰相張浚事權,甚至在三月下旬四月初宰相張浚進呈的吏部員外郎黃次山起居注修撰奏請,也被阻格。黃次山被補外。

四月二十一日,由於呂祉監軍不力,出現了將士離軍外逃的情況,於是朝廷遣張浚赴淮西撫師。之後,朝廷趁張浚不在朝廷之際,採納沈與求、秦檜奏言,謂宰相張浚與都督府兼管淮西軍四萬餘眾非朝廷之福,當命他將以訓兵士,於是朝廷在明知王德與酈瓊不咸的情況,仍然以劉光世所親王德為都統制。據《王德神道碑》,這一除命的詔旨是在四月下旬頒行的。王德在五月底六月初自廬州府單騎逃歸行在奏報了酈瓊必反後,朝廷沒有採取相應的防禦措施,反而再以執政諭令呂祉復往廬州府監軍,且要求其收集酈瓊、靳賽、王世忠等人違法罪證。之後,八月初五日,詔以張俊、楊沂中為太平州使副,以圖酈瓊,這是最終促使酈瓊驅眾叛降的根因。而皇帝這麼做的目的,就是令去年冬乘勝北伐劉豫收復中原的決策中改為屈己求和,以便迎還生母韋氏以盡孝養之道。此外,亦可以籍此杜絕金人遣還丙午元子趙諶南還爭奪皇位,或者使少帝趙桓坐鎮汴京以與南朝爭勝之舉。

皇帝趙構促成事變的幾大舉措,是促成酈瓊驅眾叛降事變發生的主因:

一、紹興六年十一月張浚自淮甸歸行在奏事,即奏請罷劉光世兵柄,皇帝令張浚於左相趙鼎商議,趙鼎不肯罷劉光世兵柄,張浚不悅,但劉光世並未因張浚奏請而罷。紹興七年春正月,張浚奉詔召四大將會於龜山商議北伐劉豫,劉光世持守,岳飛持不戰論,張俊可守可戰,韓世忠主戰。張浚回行在,復奏請罷劉光世兵柄,朝廷依然未應允之。正月二十五日問安使何蘚自燕山府帶回上皇崩問,皇帝三日不見宰執,張浚上疏待罪,請罷政與祠,並深陳國家不能哭泣以興,且謂罷戰求和以盡孝養之策不合國家利益。然二月初一日日食及初八日日中黑子事件之後,皇帝一舉變更前議,並詔岳飛護駕從幸建康。二月十一日岳飛入見,密奏金人擬遣丙午元子趙諶南歸承繼趙宋皇統,因此皇帝更為堅定了罷戰求和,以阻止金人遣還皇侄南歸之圖謀。因此便在二月二十七日劉光世奏請罷兵柄之疏進呈之後,便有了三月二十一日詔劉光世罷政與祠而奉朝請的詔旨頒行。

二、皇帝趙構對於劉光世歸還兵柄之後其淮西四萬餘眾的處置問題,最初同意了湖北京東宣撫使岳飛攜之西去的奏請,但宰相張浚和樞密使秦檜皆堅決反對,因此只得作罷。由此便有了高宗皇帝三道禦紮賜岳飛以說明予而復奪的事由。張浚反對的理由是岳飛旨在並兵,據上流而擁重兵,一旦反側,朝廷不能制,而且,因為春上龜山會商反對收復中原北伐劉豫之舉,一旦淮西軍被攜之西去,則張浚北伐之事便成泡影。而且,皇帝趙構與宰相張浚皆知岳飛黨於趙鼎,有與趙鼎同進退之約。因此以此言之朝廷,岳飛攜淮西軍西去之事便作罷。而秦檜反對以淮西軍予岳飛的原因,則是因為秦檜旨在阻止朝廷稱兵向金復仇,一旦岳飛得掌大軍,則岳飛並非秦檜可能制,因此反對淮西軍與岳飛攜之西去。至於皇帝趙構之所以最初同意了將淮西軍給予岳飛,為的是不再北伐,罷戰彌兵,向金求和。但權衡利弊之後,對於張浚所憂岳飛揮師東下的恐懼更深,因此才有了予而復奪之舉。

三、劉豫驅三十萬簽軍南犯被擊潰而金人不发一兵一卒來援之後,皇帝趙構深知金人實力不濟,是罷戰求和的最佳時機。岳飛奏報的金人擬遣歸丙午元子南還承繼趙宋皇位正是其向宋求和的煙幕彈。這一點趙構是明白的,但卻仍不能確定金人會否真的遣歸趙諶。以防萬一,只有罷戰稱臣納金締交之後才能讓自己安居帝位,所以,要去掉張浚這一功勳主戰大臣,只能用計。畢竟,張浚自身並無可以罷黜的罪由,只能創造理由然後嫁罪以去之,方能達到罷戰求和的目的。皇帝趙構對於淮西軍中偏將是了然於胸的,畢竟,有宋一朝,朝廷官軍中每支大軍都有數以百計的朝廷所委文職官員,定期向其奏報軍中將帥動向,比方岳飛湖北京東軍中就有三百餘名朝廷任命的文職官員。而各大帥為了讓這些文職官員向朝廷報喜不報憂,並為其掩蓋犯罪事實,對於這些文職使臣都給予地方同級別官員數倍的薪俸。但儘管如此,軍中還是有不少官員被定期召見或者遷轉,這樣,朝廷對於軍中的情況還是能夠詳細了解的。既然朝廷了解情況,所以,要阻止張浚北伐,皇帝趙構不能提出反對意見,因為向金復仇,收復中原以及陵寢之地,是最正確的政治,否則,皇帝趙構便會失去執政的合法性。只能暗中下手,然後歸罪張浚以罷黜之,然後再名正言不順地納金稱臣求和。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也是為了箝制張浚的相權與兵權,紹興七年正月初五即召沈與求如闋,至,則詔以沈與求簽書樞密院事,三月中則轉為知樞密院事。沈與求與張浚素來不偕,建炎四年五月十一日沈與求時任殿中侍御史,即因天變事上疏論張浚在秦州僭越違制。紹興五年二月張浚拜相之後,沈與求與孟庾、徐俯等大臣累章論列張浚,在紹興五年短短幾個月中,張浚被迫四次上疏待罪還政。結果是紹興六年正月十五張浚陛辭奉詔巡邊,有旨令朝臣皆為張浚餞行,而參知政事沈與求卻被張浚冷落,趙鼎也故意不搭理他,迫使沈與求自請罷政與祠而去。而且,沈與求建炎三年六月與趙鼎同日進拜諫官,是趙鼎死黨,此次朝廷起用沈與求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針對張浚,尋找可以罷黜張浚的罪證,因此,四月初四日,皇帝趙構直接駁回張浚擬黃次山起居著修撰的任命的奏請,而詔以劉光世奉朝請的詔旨的頒行,則表明劉光世在每日朝會時有機會與沈與求、秦檜等大臣會晤。四月下旬趁張浚赴淮西撫師之際,秦檜、沈與求奏以都督府握兵為嫌,以及王德淮西軍都統制之授,與張浚分淮西軍為六軍分屯易置的舉措被終止施行,都是劉光世、沈與求、秦檜聯合謀定的,其心意雖然各不相同,但目標只有一個,就是讓北伐無果而罷,以及讓張浚去位放罷。

四、雖然劉光世罷兵柄之後宰相張浚以呂祉赴廬州府監軍,但四月即傳軍中不安靜,張浚奉旨赴淮西撫師,之後,呂祉因妻子臨產回行在建康奏事,謂酈瓊有反叛之意,朝廷無處置,呂祉便因此請告,不肯復往廬州府監軍。與此同時,曾經在都督府任職的一眾官員皆言於張浚謂朝廷不當以王德為都統制以及呂祉監軍,其言於張浚者有參知政事張守,張浚同年登第的大臣張燾以及鄒至等人。但六月初九日詔以王德任職殿前司,其軍八千餘人赴行在屯駐以備不虞,十八日又以兵部尚書兼都督府參謀官呂祉再赴淮甸監軍,且許以任滿回朝即以簽書樞密院事相授,又遣太監賜以執政官方可享有的朝廷器物,並宣押其赴淮甸監軍。關於這事,周密《張魏公三戰本末》之《淮西之變》有所記載,謂宰相張浚之召還王德和以張俊、楊沂中宣撫廬州府都是奉詔行事。

張宗元知其事,復語浚曰:“業已爾。今獨有終任德,或可以鎮。不然變且生矣。”浚不以為然,遂奏(詔)召德還。以張俊為淮西宣撫使,駐盱眙;楊沂中為淮西制置使,劉錡副之,並駐廬州,且命酈瓊以所部兵赴行在,意將以奪其軍而誅之。宗元聽制於文德殿下,語人曰:“是速瓊等叛耳。”會祉復密奏罷瓊兵柄,書吏朱昭漏語於瓊,於是叛謀始決。及金字牌飛報,呂方坐廳事,聞有大聲如響箭辟歷自戟門隨牌而至,啓視之,乃三使除書也。呂拍案歎曰:“龎涓死此樹下。”即時亂作,遂縛呂祉,前知廬州趙康直,及知廬州趙不羣,殺中軍統制張景、鈐轄喬仲福、劉永衡,以其所部七萬人悉叛歸劉豫。至淮岸,遂殺祉及康直,釋不羣使還。

眾所周知,宋元之際,周密所撰《張魏公三戰本末》,本意是厚誣張浚。但《淮西之變》卻記錄許多其他相關史籍所不載之秘。要之,有四點:

一)張宗元知其事,復言於張浚曰:“業已爾。今獨有終任德,或可以鎮。不然變且生矣。”浚不以為然(此非實言),奏(詔)召德還。

二)以張俊為淮西宣撫使,駐盱眙;楊沂中為淮西制置使,劉錡副之,並駐廬州,且命酈瓊以所部兵赴行在,意將以奪其軍而誅之。宗元聽制於文德殿下,語人曰:“是速瓊等叛耳。”

三)及金字牌飛報,呂方坐廳事,聞有大聲如響箭辟歷自戟門隨牌而至,啓視之,乃三使除書也。呂拍案歎曰:“龎涓死此樹下。”

四)宰相張浚之罷,是因軍中陳請故罷,且對知道其事情真相的一眾臺諫言官皆與罷黜,以令其蒙罪而杜口。周密《淮西之變》載曰:“時司諫王縉則以罪在劉光世,參政張守期為力求末減,都官郎官趙令衿(宗室)則乞留浚,陳公輔則謂不可因將帥而罷宰相。於是罷為觀文殿大學士,提舉太平觀。其後言者不已,遂詔落職。既而御批張浚散官安置嶺表,趙鼎力捄解之[19],改秘書少監、分司西京,且為出言官於外。”

張宗元歷來被視為張浚之黨,自建炎三年秋張浚奉旨入川,張宗元即在張浚麾下。紹興二年八月,張浚便遣張宗元及其兄張滉等入行在奏事,同被朝廷賜五品服。之後一直在張浚麾下任官,紹興七年四月還曾以兵部侍郎身份受張浚指派赴鄂州都護岳飛湖北軍。張宗元之所以言於張浚謂“業已爾”,表明天意如此,宰相張浚也已無力回天,只得奉詔召王德還行在。其二是以張俊、楊沂中、劉錡為淮西宣撫使副判官,是聽制於文德殿,是速酈瓊之叛,這不是宰相張浚的主意,聽宣召於文德殿而已。而以金字牌(內容是令六軍分屯易置的朝廷指揮)飛報,以及三使除書,呂祉方悟自己被朝廷出賣,乃拍案歎曰:“龎涓死此樹下。”而且,周密還在末尾補充一句說:“且為出言官於外。”這是因為周密的曾祖父周秘,正是當年被繼相的趙鼎排擠外出的御史中丞。而周秘五月初九緊急請對言朝廷應該聽取張浚不當以王德為都統制的意見,其後在九月初六周秘在奏論張浚的二十大罪中,就只有第一項及第四項與淮西兵變稍微有點沾邊,而且並非是真正意義上宰相張浚的處置不當,而是被朝廷阻格不得施行後的舉措。周密之所以張魏公三戰為題,但獨於淮西一事卻不言其戰事,因為紹興六年的淮西之戰官軍大捷,紹興七年的北伐之戰卻不了了之,也算是周密此記名為戰卻不言戰事之深意。

綜上所述,促使酈瓊等叛降偽齊,是皇帝趙構在前宰相趙鼎、前淮西宣撫使劉光世、以及知樞密院事沈與求、力主和議的樞密使秦檜全力配合下促成的,與宰相、諸路軍馬大都督張浚關係不大。朝廷之所以這樣做,可謂各懷鬼胎:皇帝孝養為名以罷戰彌兵,以保皇位永固,沈與求力求大用為相,秦檜為完成金主交過的阻止趙宋稱兵復仇的使命,趙鼎為謀復相,劉光世則圖報於知交趙鼎與秦檜。

二)淮西兵叛的第二責任人:前宰相趙鼎

史傳張浚與趙鼎如同兄弟,其同為宰相的紹興五年紹興六年史稱小元祐。但即便所謂親如兄弟,兄弟之間也會有爭執。同為宰相,趙鼎主內政,張浚主兵政與邊防。但張浚得以起復的原因是趙鼎初拜相後,因為趙鼎不知兵,建炎四年中雖曾屢請御筆詔令劉光世、張俊出兵往救楚州趙立,但皆不為所動,完全無視趙鼎的命令和皇帝禦紮。因此,趙鼎接替朱勝非任宰相之後,面臨諸將不聽指揮,韓世忠劉光世公然遣使說趙鼎不當管閒事,只管陪官家到建州避寇就是。在此情形下,趙鼎採納了其謀士喻樗的建議,謂張德遠得士知兵,又嘗與韓世忠、張俊同起兵勤王,因此有謂張德遠之來路即朝廷之去路,也就是說,張德遠在兵間,如果擊潰了金兀术的十萬大軍,趙鼎自然有舉賢用能之功;如其不勝,則罪在張德遠,反正他也不在乎多此一罪,最多也不過是自福建更徙海外。問題是,喻樗建炎二年八月揚州登第出仕的,那年張浚是禮部侍郎,權知貢舉,故喻樗、胡銓、王大寶等都是張浚門人,所以喻樗又跑到張浚樞密行府邀功,把勸趙鼎奏起張浚之事說了,因此張浚與趙鼎的兄弟情誼便有些許蒙塵。

紹興五年二月十二日張浚趙鼎同日進拜左右相,之後張浚率都督行府巡邊,在途中有些奏疏,論朝廷的舉措失當;朝廷也有大臣謂張浚都督行府舉措僭越,三省成了奉行都督府文書之所。對此,沈與求、孟庾、劉大中都有論列。五月十六日,趙鼎奏進孟庾知樞密院事,時張浚往江上視師,孟庾之除,張浚初不與,乃上疏言:“如此,則臣不當在相位矣。”帝以手劄諭之。而孟庾之除,乃出趙鼎之謀,意在分張浚之兵權,於都督行府之軍事部署以加箝制,故張浚不樂。此是亦左丞相趙鼎與右丞相張浚之間的矛盾公開化。

六月十二日,張浚督岳飛清剿湖寇楊么事畢,上疏乞在外宮觀。先是,張浚與韓世忠議,令舉軍屯泗上。既而,世忠退屯楚州,且令提舉官董旼入奏事,張浚遂以朝廷不先知會,擅自改動其布防,故請祠。對此,朝廷的處置是,六月末詔韓世忠還屯,秋七月己卯,又罷參政孟庾,以沈與求兼權樞密院事及措置財用。孟庾補放,以平抑張浚的怒火。

十月初三日,張浚引疾乞奉祠。其疏言曰:“臣寖叨委使,獨荷簡知。不懲妄作之愆,數至煩言之及。”詔不許,仍趣赴闕。張浚所謂煩言,李心傳謂其不明何指,但七月有兩事,一是張浚奏請以功當任子一人,以署前宰相黃潛善子一任官。自黃潛善死於貶所之後,其子貧困無以自存,故張浚有此奏請。另一件是鄧洵仁子鄧襄奏請贈誥其父為金紫光祿大夫,帝已允之,趙鼎之黨劉大中繳駁之,故有旨追還其贈誥。劉大中之意,在於中毀張浚,以其故父張咸與鄧洵仁有雅舊故。當然,皇帝也知道二人不咸,御筆錄《車攻》賜趙鼎,《周易·否泰卦》賜張浚。二相不接茬,趙鼎對以“陛下游神翰墨之間,亦不忘恢複。臣等敢不自勉。”張浚則疏請皇帝辨別君子與小人,以為趙鼎所引黨羽,多為趨炎附勢的小人。兩位宰相都是聰明有學識之人。

紹興六年,趙鼎在朝立黨如山,排斥異己,張守、陳與義、李光皆為趙鼎同黨所排擠出朝。趙鼎又奏起復秦檜,五月知溫州,六月徙知近畿紹興府。八月初四入見後便留秦檜在行在不使之郡。初九日張浚自江上奉詔回行在奏事後才平生第一次見到秦檜。而趙鼎之所以奏起秦檜,目的是以與大金約和,期於不世之功,以與張浚捍禦兩淮以及清剿湖寇之功相抗衡,以使自己久居相位。然事有中變。雖然金國實力不濟,是與之約和的大好時機,但偽齊劉豫諜知金大臣中有廢齊之意,即以大起河北山東簽軍三十萬眾分道南下,然金主不肯分兵相助,止遣兀术率眾在後方觀爨。而張浚因為所遣諜者子金燕山府還都督行府之後,斷定金人不會發一兵來犯,故此力主迎戰。

張浚、趙鼎二相在此番相爭中,雖然朝堂之上率皆趙鼎之黨,不主戰而主南逃,但皇帝此時亦以趙鼎結黨過甚為嫌,故此支持張浚的行幸建康並迎戰之議。之後,行朝至平江駐紮,趙鼎引折彥質為知樞密院事,聯手應對強勢的主戰派右丞相張浚,因此在十月初淮西宣撫使劉光世以西人鄉黨請求折彥質、趙鼎奏請退屯時,趙鼎、折彥質一口應承,並移書都督行府張浚,謂朝廷以虜勢洶洶,可變更前議,退保大江防線,且有兩道聖旨給張浚,但張浚皆未收悉。而張浚在前線聞劉光世不報經都督府同意即退屯,聞之大怒,星夜馳往劉光世軍營,榜於營前,曰有一人過江,即斬以徇。又緊急奏請禦紮催劉光世軍還屯,於是帝以親筆戒之,警戒諸軍,若不便進,當行軍法。楊沂中、劉光世皆承命皇恐,遂得淮西大捷。而趙鼎亦自以失策,自淮西捷奏十月十七日報到,即籌謀請辭及他日復相。概而言之,趙鼎為圖復相,施行了三策:

第一策是借日變離間皇帝與張浚之間的彼此信任;如紹興六年十月二十八日、七年二月八日與四月十七日三次日中黑子事件,以及七年二月初一的日食,這些事件讓以天日自比的古代君王甚為憂懼。特別是趙構親歷建炎三年三月的日中黑子事件之後不久,明受政變發生,趙構被囚別宮,因以此深懼類似事件再度發生,皇帝也因此宰相對張浚心存猶疑,擔心其居功自傲,故引張浚政敵沈與求知樞密院事,來牽制張浚。趙鼎《丙辰筆記》曰:

十一月五日,某留身奏曰:“數日來,外間傳言日中有黑子,司天臺曾奏否?”上曰:“有之,前月二十九日見如一李子大,兩頭尖,今消欲盡矣,其占陰乾陽。”某奏曰:“臣遍閱諸家占書,其說不一,或云臣蔽君之明,或云臣不掩君之惡令不見百姓惡君。使有此變,其餘占候不一,俱非吉兆。日者,人君之象,恐非尋常災變。願陛下更加明察,恐皆臣等之罪,無惜黜責,以答天戒。”上曰:“干卿何事?”某奏曰:“恐懼修省,更乞陛下留意。”

第二策是蠱惑慫恿湖北宣撫使岳飛反對進取河南收復中原,從中擾敗張浚北伐劉豫之舉,如龜山會議上,岳飛反對北伐,劉光世主守不戰。但張浚去位,趙鼎復相後,岳飛即上疏請以本部軍馬北伐劉豫,高宗不復肯用兵,岳飛、趙鼎之議方已。

第三策是諷令在朝黨羽沈與求、秦檜等離間將相關係,施計促使酈瓊等引眾叛降偽齊劉豫。劉光世兵柄前,朝廷許岳飛持淮西軍西上荊襄,使張浚面臨北伐中原無兵可用局面,朝廷變更前議不予岳飛淮西軍之後,沈與求即蠱惑秦檜與臺諫,以為張浚以宰相復掌兵柄,非朝廷之福,又以用王德為都統制以撫慰常至朝堂的劉光世。沈與求暴卒都堂之後,在王德已經奏明酈瓊等必反的情況下,仍遣呂祉赴廬州監軍,並暗中查找酈瓊等不法證據,且呂祉書吏朱昭出賣呂祉也顯然是受人指使。八月初五詔以張俊、楊沂中宣撫太平州以圖酈瓊並以金字牌催令諸軍易地分屯等舉措,是迫使酈瓊、王世忠、靳賽等驅眾北上,叛降偽齊劉豫的最後一擊。關於趙鼎暗中擾敗張浚北伐之舉,紹興九年四月初四日,新除殿中侍御史謝祖信奏疏曰:

鼎罪惡滔天,不可殫紀。既專大政,威福在巳。內則潛與姻家陰結密援,以謀固其根株;外則力引死黨,分布要地,以共成其羽翼;下則厚餌游士,談說游揚,以助發其氣焰。竊陛下之名器以為巳用,擅國家之財利以市私恩。使天下之人,惟知有鼎,不知有陛下。其初罷相也,詞命之臣欺主以保交,乞不為貶責之制。其再罷相也,耳目之官附下而罔上,有陛下必悔之言。鼎能使其黨出死力如此,寧負陛下,不敢負鼎。使複得志,將何所不至哉?及淮南之警,浚方督師出戰,鼎懼其成功,從中撓敗,果代浚,遂盡以用兵之罪而加之。而陰拱默睨,每持兩端,殊無殉國之忠,動作謀身之計。此其罪之大者也。伏望特加流竄,正國典刑。

謝祖信謂趙鼎懼張浚北伐劉豫、收復中原成功,故而從中擾敗之,之後果然得以代張浚復相,反以治兵之罪加之於張浚,這是二人交惡的根本原因。至於趙鼎以何種舉措擾敗張浚的北伐之舉,則謝祖信雖言章前後五上,然謝祖信與曾統論劾趙鼎之奏章今皆不存,今之所見乃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之簡略節錄。但謝祖信疏中明確指出紹興七年張浚擬出師北伐、收復中原之際,趙鼎懼其成功,從中擾敗,以致張浚不得已自請罷政,朝廷復以趙鼎為相。謝祖信的這份言章既表明淮西兵變的責任首在趙鼎,而所謂以用兵之罪加於張浚,卻與前宰相朱勝非《秀水閒居錄》所言契合。

朱勝非《秀水閒居錄》又云:

趙鼎復相,植黨益急。凡凶險刻薄之士,無不收錄。使造虛譽而排善類,張戒其一也。鼎薦常同為中司,同即以鼎所善,奏為薹屬。

其後,紹興十年閏六月二十五日,御史中丞王次翁上章劾趙鼎。王次翁紹興初本已致仕,紹興七年六月,以兵部尚書呂祉所薦被詔落致仕復用,其年九月初又以自己出於呂祉所舉而复請致仕,以深懼趙鼎加罪其故。故對於趙鼎匡害呂祉致其被酈瓊所殺,以及暗中破壞張浚北伐之事有所了解,有也為呂祉復仇之意。王次翁論劾趙鼎的奏章曰:“門下黨與,往來於臨安,選造事端,鼓惑眾聽,以搖人心。雖鼎詭計奸謀,善自彌縫,莫可指其跡狀,亦有顯戾於法,而有實跡者。……鼎在紹興,偶士㒟祗謁陵寢,續除辛永宗京畿提刑,相繼來朝,鼎已致情懇,又親書簡扎,求哀士㒟,四也。”

御史中丞王次翁雖曰趙鼎行詭計奸謀時善自彌縫,讓旁人無從指證。但紹興七年二月之後,秦檜沈與求作為樞密使和知樞密院事,自然清楚是誰提出宰相張浚兼管淮西一軍不妥,並急急忙忙委任王德為都統制盡護淮西一軍之事的前因後果。本來,三月二十二日劉光世交還兵柄之後,張浚將其分為互不統攝的六軍,並異地分屯,且因太平州軍營被劉豫遣奸細縱火焚毀,張浚奏請讓其家屬易屯至江州以減輕淮西糧草供給轉運之繁。但這些奏請都沒有被朝廷採納。他人或許不知道,是趙鼎暗中令沈與求離間皇帝與張浚之間曾經是君臣相信古今無二的關係,但秦檜是知道這些事件,實際上是趙鼎在背後操控的。

《朱子語類·饒錄》云:

張魏公欲討劉豫,趙丞相云:“留他在上,可以扞蔽北虜。若除了,便與北虜為鄰,恐難抵當。”此是甚說話!豈有不能討叛臣,而可以服夷狄乎?

朱熹及其門人當時既能確定,謂趙丞相鼎亦自主和議,但與金人爭河北數州,及不肯屈膝數項禮數爾。至秦丞相,便都不與論爭。“趙丞相是西人,人皆望其有所成就,不知他倒都不進前!”由此當時西北之人對其實頗感失望的。

《朱子語類·方子錄》云:

趙元稹(鼎)亦只欲和。但秦檜既擔當了,元稹卻落得美名。

三)淮西兵叛的第三責任人:秦檜與沈與求

關於樞密使秦檜是金國縱歸,以阻止趙宋興兵大金向復仇,史家基本上統一了認知。雖然南宋官修史書對此諱莫如深,但在當時一些私家史書中仍有所記載述論。如紹興初年曾任宰相的朱勝非在其所著《秀水閒居錄》中,對秦檜之南還便提出了質疑。而李心傳在其史學巨作《建炎以來繫年要錄》中對秦檜攜妻子僕人完璧南還之始末進行詳盡的考述。而金國史臣宇文懋昭[20]《大金國志》卷六則曰:

天會八年冬十月,歸秦檜于宋,用粘罕計也。檜之入北,從二帝之上京,逮二帝東徙韓州,檜依逹蘭為其任用。逹蘭南征,以檜為參謀,以催錢糧為名,挈家泛小舟抵漣水軍,自言殺北軍之監已者,奔舟來歸。然全家同舟婢僕亦如,故人皆知其非逃歸也。檜之南歸也,宋之朝士多疑之,惟范宗尹、李回與檜善,力薦其忠。及引對,檜言:“如欲天下無事,須是南自南,北自北。”遂建議講和。

學界有關宇文懋昭這部史書的真偽問題雖然多有爭論,但一致認定是書成於金元之際。四庫館臣與近現代學者對是書有諸多考論辯證,但對於秦檜乃粘罕、撻懶縱歸一事卻未曾曰誣,與當日宰相朱勝非等所記相合。然史稱紹興六年夏秋秦檜為張浚所引,這頗失實。在紹興六年八月初九張浚自都督行府奉召還行在奏事之前,並不曾見過秦檜,而這時秦檜已於五月十八日被詔復觀文殿大學士、知溫州,六月十九日又被徙知近畿大郡紹興府。八月初四日秦檜入覲之後,便被留在行在等待張浚自江上回行在奏事,讓張浚來舉薦秦檜,這話誰信?之後張浚建行幸建康之策,秦檜和孟庾皆被命為臨安行宮留守,有詔二留守輪番詣行在所奏事。趙鼎去位與郡之後,十二月十五秦檜自臨安來行在平江入見,十二月十六日即有詔秦檜位與宰相等。秦檜所得的這種待遇也不是右丞相張浚所能給得出的。

秦檜紹興七年正月二十五日入覲之後便因上皇崩問驟至,故此秦檜未及依故事居府中上疏辭免新除,便因徽宗崩問之來而未被允許離殿還府,晚上即被留與宮中議事。但是年春夏間金權臣粘罕失勢,代表丞相粘罕掌管兵權的高慶裔因貪賄被捕入獄,讓秦檜覺得與金構和的時機已經成熟,因此明面上雖然不曾直接出面擠兌張浚,但以撻懶主和,因此宋金和議能成,來誘惑皇帝趙構則是可能的。這也是後來岳柯認定是秦檜主和致使岳飛未能將淮西軍攜之西去的原因,而不願意怪罪到宰相張浚每以岳飛旨在並兵要挾朝廷的原因。秦檜在這一事件上的作用,就是支持以劉光世所親王德為都統制,以及都督府不宜管淮西軍,使得高宗與宰相張浚之間的君相嫌隙日深。

至於沈與求,本來就是張浚政敵,早在建炎四年五月十一日,時任殿中侍御史的沈與求在趙鼎被除簽署樞密院事之後,即上疏論劾張浚,謂張浚在秦州宣撫司越制僭越,並引發了朝廷對張浚的猜嫌疑忌。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建炎四年五月條下載曰:

五月十一日夜,有赤雲亙天,其中白氣貫之,犯北斗及紫微,由東南而散。殿中侍御史沈與求上疏言:“此天愛陛下,出變以示警也。願陛下隨宜措置,略修宗廟陵寢之杞,多遣親信之臣迎護柔德帝姬還宮,及取越王之子使奉朝請,擇謹儒臣教之。又天子所在,謂之朝廷。今號令出於四方者多矣,盡假便宜即同聖旨,然其大者,虔州一朝廷,秦州一朝廷,號令之極,至為詔矣。願條約便宜事件,度其緩急,特罷行之。申節張浚等止降指揮,勿為詔令。防守者,國家之大計也,願採酌群臣之議,擇其便利,斷自聖心,汲汲行之。論相者,天子之職也,願以所屬意之臣,親御宸翰,禱於天地,占而用之。仍舉行開寶故事,使參知政事得與宰相輪日知印。

其後,沈與求又屢與張浚作對,在紹興五年張浚拜相之後,即被趙鼎黨羽擠兌,曾經三次上疏自請罷相與祠。其後因為張浚清剿湖寇楊么功大,沈與求不得已自請外放。紹興七年正月初五沈與求被再度起用之後,便處處設法箝制張浚的舉措。沈與求作為知樞密院事,對劉光世淮西軍軍營被劉豫所遣間諜縱火焚毀之後,張浚建議分兵易屯,但最終卻成了聚居一起的局面。沈與求是皇帝趙構特意起用來箝制宰相張浚事權的,因此沈與求的提議遠比張浚的更容易被採納,這也包括此後以王德為都統制來安撫劉光世的提議。此外,呂祉五月下旬回朝奏事,請告,等待妻子分娩,之後拒絕再復往淮西監軍,而朝廷堅持以呂祉再復淮西,也有沈與求承趙鼎之意,欲借酈瓊之手除掉背己叛向張浚的呂祉。畢竟呂祉被趙鼎認定是叛徒,而趙鼎在位時清理門戶的一貫手法就是將逆己之意一概貶斥之,但呂祉既然已經攀附上右丞相張浚,因此只能採取借刀殺人的極端措施以除之以儆效尤。即便如趙鼎之黨林仲季,在紹興七年冬再被詔啟用之後,因為上疏論趙鼎不當一味立黨營私,也被趙鼎再次趕出朝廷。

四)淮西兵叛的第四責任人:劉光世與呂祉

王德被任命為淮西軍都統制一事,除了沈與求、秦檜的附和之外,與被罷兵柄的前淮西宣撫使劉光世也有關。劉光世本以外戚尊官而把持兵政,原本在建炎三年三月初五苗傅、劉正彥等叛亂時,張浚三遣使趣劉光世起兵勤王,但因隆祐太后對劉光世加官進爵,所以劉光世不肯發兵相助張浚,之後呂頤浩又遣使,皇叔趙士㒟親遣長子不凡割股納蠟書催促其起兵,劉光世才勉強起兵相應。之後宰相呂頤浩曾欲整頓劉光世軍,奪其兵柄,但未果而呂頤浩即被罷相去位。

紹興七年四月二十一日張浚陛辭赴淮西撫師之日,曾經論及劉光世以八千子弟回易日進斗金之事。高宗雖然對劉光世有所不滿,但朝廷中認為應該安撫劉光世的聲音一直不斷。而劉光世罷兵柄的詔書中有奉朝請一條,也就是說,每日早朝,劉光世都要到朝廷來站班的,這就為劉光世協助因私下應承退兵一事而被罷相的趙鼎復相出力。因此,說動沈與求、秦檜是很容易的。畢竟,秦檜建炎四年十月南歸之初,便是被漣水軍水砦遣人送到劉光世大營,再由劉光世遣人護送到行在的。劉光世與秦檜是有交情的,王德都統制的任命,便是在劉光世、沈與求、秦檜等人的堅持下被任命的。紹興七年五月初九日張浚自淮西撫師並重開都督府事畢還行在後入見,曾廷爭不當以王德為都統制,但無果且惹得皇帝趙構大怒。張浚不得已,以太夫人計氏及合府人眾來建康後感染時疾而請告不朝。

劉光世為何要阻抑張浚的北伐劉豫之舉?其理由有如下幾個方面:(一)因為紹興六年私下請託於宰相趙鼎與簽書樞密院事折彥質,導致了二人皆被罪罷斥。因此惟有令張浚得罪罷相,使趙鼎復相,方可報當日相助之勞;(二)劉光世淮西宣撫使之兵柄被奪,由安享尊榮到被貶斥放逐的人生境遇巨變,超出了其心理承受,懷恨報復是人之常情;(三)經濟利益受損嚴重。當時被罷,劉光世不得已將私家剋扣軍餉所得餘財錢幣百餘萬緡,糧食百餘萬石移交給都督府監管。此外,劉光世一軍有將士四萬餘眾。朝廷撥付給士卒的糧餉按每人每日錢一百文,每月糧食一石給付。但劉光世一軍中士卒每日到手的錢不過三十余文,糧食八斗而已。單每日士卒被各級將領剋扣的軍餉就有六十餘文,設或劉光世得其中的三十文,四萬士卒每日可以剋扣到朝廷撥付的軍餉一千二百緡,一年則高達四十萬緡之多。此外,虛報士卒使臣數目,也是劉光世淮西軍慣用的貪污朝廷撥付軍餉的一個重要途徑。這筆收入,加上各級將領對於主帥的賄賂,劉光世被褫奪兵柄之後,一年的經濟損失高達五十萬緡以上。所以,失去這筆收入之後,劉光世用來賄賂朝廷內侍權臣的銀錢便無所從出。這是劉光世要設法讓張浚罷相的內在原因。

淮西兵變也和兵部尚書呂祉有關。呂祉奉旨再復淮西監軍之後,暗中收集酈瓊、靳賽、王世忠、康淵等人違法事實,但寫成的奏報卻被其親隨書吏朱昭漏洩於酈瓊。朱昭公然賣主,卻未見其求得榮顯,這事一個問題。第一,朱昭是誰介紹給呂祉的,顯然不是張浚,朱昭也應該不是呂祉的親友,但可能是前宰相趙鼎及其黨友介紹的這麼個低級辦事員,在他手下混一口飯吃。比方,張浚在川陝宣撫司,就曾先後用過侄子張棁,胞兄張滉,同過生死的馮康國,渭南名士孫偉,一代名儒朱震。這些人都跟張浚關係非同一般。呂頤浩紹興二年開都督府時,掌管文書工作的是其兒子。唯獨於呂祉的書吏朱昭出身來路沒有任何史載。一般而言,呂祉將機要工作交予不相親且有可能背叛出賣自己的他人,顯得為國大臣缺少充分的防範意識,這是呂祉應該承擔的後果。此外,呂祉不該為能夠成為執政而答應再赴淮西監軍。至於其他的說辭,諸如謂呂祉志大才疏,不嫻軍事,日居府中調琴之類的說法,都非實在。但呂祉也的確應為淮西兵叛承擔相應責任。

五)淮西兵叛的第五責任人:宰相張浚

正月二十五日問安使何蘚之回行在,帶來上皇與寧德皇后的崩問之後,皇帝趙構與宰相張浚之間的君臣相信的局面被頓時打破。君臣之間嫌隙頓生的緣由是皇帝趙構欲以生致母后韋氏南歸以盡孝養,而宰相張浚在當日便斷然拒絕了趙構的這一要求。張浚在隨後的奏疏中直陳曰:

天子之孝,與士庶不同。必也,仰思所以承宗廟、奉社稷者。今梓宫未返,天下塗炭,至讎深耻,亘古所無。陛下揮涕而起,斂髪而趨,一怒以安天下之民,臣猶以為晚也。

皇帝趙構與宰相張浚之間,之所以因上皇崩問之來,而對朝廷大政產生了大相徑庭的政見。皇帝趙構以金偽合兵來犯屢敗之後,可以乘機罷戰求和於大金,而金人應允的機率比較大,這樣皇帝可以趁機迎還生母韋氏,並杜絕金人以欽宗復坐鎮汴京以與朝廷爭鋒,或者不再圖謀遣還欽宗皇太子來承繼皇位。宰相張浚則認為國家應該乘勝進擊,一舉收復中原,為祖宗社稷與父皇母后復仇。

皇帝趙構為了脅迫張浚同意罷戰言和,便連日不朝,不理國政。數日後,張浚復求奏事,深陳國家禍難,涕泣不能興,因乞降詔以諭中外,高宗命張浚具草以進,親書付外,其詔書有曰:

朕以不敏不明,託于士民之上,勉求治道,思濟多艱,而上帝降罰,禍延于我有家。天地崩裂,諱問遠至。嗚呼!朕負終身之戚,懷無窮之恨,凡我臣庶,尚忍聞之乎?今朕所賴以宏濟大業,在兵與民。惟爾小大文武之臣,早夜孜孜,思所以治兵卹民,輔朕不逮。皇天后土,實照臨之。無或自暇,不卹朕憂。

雖然詔書高宗親筆書之之後再付外頒行天下,但這並不表明這裡所表達的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而且之後皇帝趙構仍然不肯臨朝聽政。在此情況下,宰相張浚上疏待罪,也撂挑子不干了。然張浚在待罪奏疏中所反复強調的是皇帝本人對於臣下的淳淳告誡:

載念昔者陜蜀之行,陛下丁寜告戒,且曰:“我有大隙於虜,刷此至恥,惟臣是屬。”而臣終隳成功,使賊無憚。況以沙漠之墟,飲食憂慮,兩宮處此,違豫固宜,今日之禍,端自臣所致,尚叨近輔,實愧心顔,伏願明賜罷黜,亟正典刑,仰以慰上皇在天之靈,俯以息四海怨怒之氣。

如今七八年過去了,但上皇仙去,深仇未報,如今卻在國勢強盛而敵人疲困之際向其稱臣納貢約和,若《春秋》經義論之,皇帝的嫡母是寧德皇后而非韋氏。如今乘勝進擊正可一舉以復中原,懲戒叛臣劉豫,祭掃祖宗陵寢。如果只為迎還韋氏,此舉如何能杜天下悠悠之口?如何能慰籍百萬遺民之心?又如何能仰慰上皇在天之靈?又如何能息四海怨怒之氣?

作為政治家,張浚也算老謀深算,在這道奏疏中以退為進,每以父母君國生民之深仇大耻為言,必使皇帝不得輒言罷戰求和與仇敵。而且若以孝養為言,張浚自己也是人子,也有孀母是年之間不曾奉養,因此事親保家,誰都可以此為由推卸對於國家社稷所承擔的責任。但也正是因為張浚斷然拒絕高宗罷戰求和的主張,並自請還政與祠為辭,因此明面上皇帝趙構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協,答應了張浚罷免劉光世的奏請以及行幸建康的建議。但君臣之間的嫌隙就這樣日積月累,而宰相的事權也逐漸受到牽制。

宰相總百揆,雖然張浚相權自三月初即被架空,但朝廷既不能用,張浚便當去位待罪,而不為空言所惑。毋庸諱言,酈瓊等驅眾叛降之前,宰相張浚與皇帝趙構,都獲得了充分的奏報,謂酈瓊等將叛或者鬧事。朝廷顯然對這些信息並非全然不信,對建康行在的防衛有所加強,如將王德一軍八千餘人交由吳錫掌管,並將其調集到行在建康來加強防衛,以防止酈瓊等舉兵向闕。但趙構與宰相張浚皆未料及酈瓊不按常理出牌,不是舉兵向闕,而是驅眾叛降偽齊,這事讓皇帝趙構很丟面子。

當然,對於淮西兵叛的發生,宰相張浚也不是全然無責。在八月初五任命張俊、楊沂中與劉錡為宣撫使副判官的處分中,以及朝廷重新按照張浚在三月中既以奏請將淮西軍分為六軍互不統攝且分屯易置方案,再遣遣金字牌通知酈瓊等人之前,可以先詔靳賽、王世忠等部分有異心卻又搖擺不定的統制官,而留酈瓊、康淵等叛志甚堅者在軍營中以安其心,即各個擊破的策略來應對此事。

淮西宣撫使劉光世被罷兵柄之後,張浚本來已在三月初即已預定分為六軍並易屯分置,但朝廷既然因沈與求、秦檜之議而變更前議,張浚自己就該引嫌避免參與此後的軍事調拔及人事安排。張浚自己也通過呂祉、王德及其手下將官張寧等人,以及其他都督府要員的報告,知道酈瓊與王德不咸,必將率眾叛去。然當時張浚與皇帝本人內心中所計議的,可能料定只有酈瓊、靳賽等各率本部叛降,而始料未及的是,酈瓊、靳賽、王世忠等竟然盡驅淮西全軍而北上降歸偽齊劉豫。這是張浚被趙鼎等人嫁禍而應該承擔後果的原因。

張浚之所以被孝宗皇帝認為有富平、淮西、符離三敗事,有如下因素:一:紹興十五年,時任宰相乃王淮。王淮雖史稱賢相,但王淮紹興十五年登進士第,甚受秦檜、万俟卨、沈該、湯思退、史浩等當時宰執的影響,也正式因為秦檜等人對於王淮的早期栽培,王淮才得以最終成為孝宗朝末年宰相。雖然紹興三十一年時王淮也曾上疏論劾湯思退,但那時的王淮不過以以附和陳俊卿等人論劾而已,為的是表明自己並非湯思退之黨。且王淮與洪邁、史浩、湯思退等人同年登第,幾人結成了一個完整的政治利益同盟,即便在孝宗淳熙十二年正月初九,宰相王淮還曾經奏請以湯思退弟湯思謙與六院差遣,且以湯碩為樞密院編修官。碩,故相湯思退子也。既然宰相王淮的同年好友洪邁提出要以趙鼎、呂頤浩配享高廟,王淮自然大力支持,何況當時張浚政敵史浩還是太傅兼侍讀。當然,王淮作為宰相,以其姻親唐仲友被朱熹論劾的不滿,便特擢陳賈為監察御史,並令其劾朱熹以道學假名濟偽之弊。元丞相脫脫在《宋史·王淮傳》中謂慶元偽學之禁,即肇始於宰相王淮對朱熹之私憾。加之朱熹為張浚所撰的行狀此時已經朝野傳讀。因此,王淮在打擊朱熹的同時,也與史浩、洪邁等聯手對中興第一功臣張浚加以污衊構陷。二、張栻淳熙七年因被權臣外戚聯手排擠阻抑而鬱鬱以終之後,這時張浚家族勢力中微,無法抗衡朝廷權臣對於故父忠獻魏國公張浚誣陷與歸罪。與此同時,與張浚政見不同的史浩自淳熙五年十一月罷相之後,便一直以太傅兼侍讀的身份留侍孝宗經延,孝宗謂張浚三敗事之說,應該源自史浩、洪邁等人之進讒。三、孝宗皇帝每以唐太宗自比,所不足者為功業不侔。而功業未就的原因,孝宗皇帝認為是張浚隆興北伐無果而終,以及乾道九年至淳熙元年虞允文未能如約出兵伐金所致。屢謀北伐無果,這是孝宗皇帝的終生遺憾。所以,孝宗在即將內禪之際,將自己在位輕棄陝西已復州郡,以及自毀防禦工事並以海、泗、陳、蔡、承楚、鄧州等地與金,最終也未能成功北伐以收復中原,最終歸責於曾任都督江淮諸軍事的張浚,也算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塊遮羞布而已。

註釋:

[1]此據《欽定重訂大金國志》卷二十四。考秦檜建炎四年冬十月初二離開撻懶軍營南歸,十一月初在劉光世派兵護送下抵達行在。此謂天會八年冬,諸宗室大臣會於柳林會商陰縱秦檜南歸,時間上不符。《金史·太宗紀》載:天會八年秋七月丁卯,金主完顏晟如東京(即遼陽府,柳林在柳林府南郊)。《金國南遷錄》則不云天化八年冬聚會於柳林會商,而縱使秦檜南還的決定,應該是當年夏秋間如東京柳林消暑時金朝議會商的結果,秋八、九月間,左監軍撻懶南下還楚州展開秋季攻勢,於是便有縱歸秦檜一家老小之舉。

[1] 章森字德茂,四川綿竹人。《宋史》無傳,《宋會要輯稿》謂章森淳熙十二年以大理少卿充賀金國生辰國信使,十四年中權吏部侍郎,十五年,以忤旨黜知建康府。光宗紹熙二年,改知江陵府(《景定建康志》卷一四),移知興元府。參見樓鑰《攻媿集》卷四《外制》。

[2] 事見趙鼎《丙辰筆錄》。

[3] 事見時任禮部尚書李光被出知之後寫給當時在江上督視修築防禦工事的右丞相張浚的書信《與張德遠書》之一。

[4] 李心傳《系年要錄》:“戊子(正月二十六日),新除樞密使秦檜乞立知樞密院事班,不許。秦檜又乞於宰臣之後,執政之前,別作一班,亦不許。”

[5] 酈瓊等懷疑統制官喬仲福、張璟將軍中諸將官貪贓枉法事實言告於兵部尚書呂祉,故先殺之。

[6] 高世則(1080~1144),字仲貽,宣仁聖烈高皇后侄孫。幼以恩補左班殿直,至內殿崇班。複用父遺表恩為閣門祗候,後除親衛郎。高宗初在艱難中,世則嘗在左右,寢處不少離。大元帥府建,改元帥府參議官,因請布檄諸路,以定人心。進遙郡承宣使,不拜。高宗承制,轉越州觀察使。及即位,除保靜軍承宣使,提舉萬壽觀。

[7] 趙不群何時歸行在奏報酈瓊反叛之緣由,沒有確切的史料記錄。但趙不群被釋歸之後,八月二十二日,有詔“密閣修撰知廬州趙不群俟淮西轉運判官韓璡至州日蹔赴行在”。

[8] 據趙鼎《丁巳筆記》載,淮西兵變之後,赵鼎復相,催迫皇帝做了幾件事,一是詔復劉光世,二是下詔罪己,三是盡逐張浚之黨蜀籍在朝官屬。

[9] 《宋史全文》:七年四月丁未,上與宰執言飛求解帥事。上曰:“飛頃入對,請由商虢取關陝,欲並統淮甸之兵而行。朕問何時可畢,對曰:"期以三年。’朕詢飛駐蹕於此,以淮甸為遮罩。若掇淮甸之兵,便能定中原,朕亦何惜?第恐中原未複,而淮甸失守,則行朝未得奠枕而臥也。飛無以對。”

[10] 參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紹興七年四月二十一日度支員外郎莊必強奏疏。

[11] 紹興二十五年九月,左朝請大夫傅雱撰《王德神道碑》曰:“七年,改熙河蘭廓路馬步軍副總管,充行營左護軍都統制,屯營合肥。武僖罷宣撫,詔公悉護諸將,其詞曰:“卿宜整乃甲冑,礪乃戈矛,一歸統禦之權,無憚馳驅之力。”酈瓊副焉。公知瓊包藏禍心,畏公威略,不敢發。有詔召公入覲,對便殿,具陳奸狀,繼命公所部詣闕,未幾,瓊果叛。”乾道三年,胡銓撰《贵州防御使阳曲伯张公墓志铭》曰:武僖解兵柄,詔王德、酈瓊各以本軍統制提舉訓練諸軍,駐於合肥。二將久矛盾相噬,公度其必變,密謂所親曰:“平時眾人忌我變作,我必先被害。”乃托故求至江浙,德等許之。臨行,謂所部賈知古曰:“設有變,以弱息舜臣為讬。”公至建康,謁故丞相都督張公浚,首陳瓊必變,都督公頷之而已。不越月,合肥全軍叛,參謀兵部尚書呂公祉死之,行闕震驚,張公始悟公言,趨召公往招諭,且問方略。公曰:“瓊猾賊,必不來。”瓊競降虜。

[12] 胡銓《貴州防禦使陽曲伯張公墓誌銘》(乾道三年六月):武僖解兵柄,詔王德、酈瓊各以本軍統制提舉訓練諸軍,駐於合肥。二將久矛盾相噬,公度其必變,密謂所親曰:“平時眾人忌我變作,我必先被害。”乃托故求至江浙,德等許之。臨行,謂所部賈知古曰:“設有變,以弱息舜臣為讬。”公至建康,謁故丞相都督張公浚,首陳瓊必變,都督公頷之而已。不越月,合肥全軍叛,參謀兵部尚書呂公祉死之,行闕震驚,張公始悟公言,趨召公往招諭,且問方略。公曰:“瓊猾賊,必不來。”瓊競降虜。張公留公別統兵,公以少離鄉,養不及親,惟一子不能相保,厭苦兵間,固乞外補,改充東南第十二將。會金賊廢劉豫,割地求和,公走萬裏,父子如初,人謂陰德之報。

[13] 五月初九日,侍御史周秘入對言:臣聞兵法曰:“上下同欲者勝。”故自古用兵之勝者,皆以其志同;敗者皆以其意異。唯將帥諧和,士卒輯睦,戰勝攻取,無往而不利矣。方今外侮未已,僭叛未平,朝廷必欲小戰以練師,頻勝以積威,則以輕兵出近地,時有不得已者矣。然上下之欲,不可不同。雖帷幄之中已有定謀,而心膂之臣豈無所見?苟其所見或有不同,畏朝廷之威,而言不敢盡,有怯懦之嫌,而事不敢辭,口順心違,但以疾故,為遷延之計。如此者,雖強之使行,必不能成功矣。願陛下於命將之際,先授以所任之事,使自揣其可否,或於廟謨有所未喻,則姑與之往複問難。俾其胸中曉然,見勝於未戰之前,然後遣之。庶幾上下同欲,不至於敗,仰副陛下孜孜治兵之意。

[14] 京房《易传》占曰:“黑者阴也,臣不掩君恶,令下见,百姓恶君,则有此变。”

[15] 劉一止與沈與求相交三十餘年,過從甚密,但紹興七年六月十五日沈與求暴卒都堂後,其《知樞密院事沈公行狀》中,對沈與求紹興七年正月初五召復,至六月十五日暴卒的這一段歷史的記錄,與史書所載完全不同。劉一止時任中書舍人,與沈與求朝夕相處,卻將沈與求去世的時間放在了紹興八年六月甲子,而非紹興七年六月十五日。劉一止在沈與求行狀中能夠追述沈與求祖上自春秋時期得姓與封地之事,卻把沈與求的死亡年間弄錯,顯然是在為某一事件的真相加以隱匿。

[16] 宗幹臨終作書,分貽四行府元帥,以為國之大計。其書曰:“今契丹漢兒侍吾歲久,服心於吾。吾大慮者,南宋近年軍勢雄銳,有心爭戰。聞韓張岳楊各有不協,國朝之幸。吾今危急。雖有其志,命不可保。遺言於汝,讚美葉身。後宋若敗盟任賢,用眾大舉北來,乘勢撼中原人心、複故土如反掌,不為難矣。吾分付汝等切宜謹守,勿忘吾戒。如宋兵勢盛敵強,擇用兵馬破之。若制禦所不能向,與國朝計議,擇用智臣為輔,遣天水郡公桓安坐汴京,其禮無有弟與兄爭。如尚悖心,可輔天水郡公(欽宗趙桓)並力破敵,一也。宋若守吾誓言,奉國朝命令,時通國信,益加和好,悅其心目,不數歲後,供須歲幣,色色往來,竭其財賦,安得不重斂於民江南?人心奸狡,既擾亂非理,其人情必作叛亂,無慮者,二也。十五年後,南軍衰老,縱用賢智,亦無驅使,無慮者,三也。俟其失望,人心離怨,軍勢隳壞,然後觀其舉措。此際汝宜一心選用精騎,備其水陸,謀用才略,取江南如拾芥,何為難耳。爾等切記吾囑。”

[17] 此處所記,與《金史·宗弼傳》相近。

[18] 喻樗建炎二年八月揚州登第,是時任禮部侍郎同知貢舉張浚的門人,喻樗因知新除宰相趙鼎外寬而內疾,故以此甘言誘之。於是趙鼎奏起張浚之後,喻樗乃行走二府。但紹興五年正月金兵退兵,張浚功成之後,趙鼎疾喻樗迎合張浚,久而不遷喻樗官,因此喻樗與趙鼎面和而心離,其後喻樗女婿汪應辰成為張浚的堅定的追隨者。

[19] 據與張浚有殺父之仇的趙甡之所撰《中興遺史》,謂救張浚者乃張守,而不言趙鼎曾經對張浚施救。而據胡寅《與張趙二相詩》及其小序,則彼時張趙二人如仇讎而如辰參不相見,未見胡寅詩中趙鼎曾經施救一時。若當日趙鼎曾經施救,胡寅與趙鼎交厚,必然言及之。

[20]宇文懋昭,金人,後投宋,自稱淮西歸正人。歸誠後,宋授以承事郎、工部架閣。舊傳《大金國志》為懋昭所撰,然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及清李慈銘、近人餘嘉錫考證,其書為宋元間人偽作,則懋昭是否有此著作,尚屬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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