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循 画像)
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陈循出生在江西泰和的一户普通人家里。
这位仁兄的出身虽然普通,但却拥有一个并不普通的童年。
五岁丧母,十岁丧父,这是一个从小就失去了亲情关爱的人。
而关于陈循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只能给大家讲这么多,原因很简单,因为史书只记载了这么多。
有很多十分优秀的自媒体同行,深谙小说技法,可以将历史书上的三言两语描写的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十分有可读性。
但很可惜,那是假的。
历史可以戏说,但不能胡说。
而我翻遍史书,关于这位陈循同志的一生,要从永乐十二年,公元1414年开始说起。
而在此前,史书上虽然没有关于陈循的记载,但我们大致可以猜想得到,这位家庭情况普通,无父无母,从而无依无靠的年轻人一定度过了一段极为艰难的岁月。
家贫出士子,寒门有高官。
在那个社会等级泾渭分明的年代里,想要出人头地,科考似乎成了陈循唯一的出路。
(科举考试)
1414年,陈循参加乡试,中乡试第一,次年,参加礼部组织的会试,再中第一。
乡试第一,倒没什么稀奇的,一乡之地,参与科考的,不过寥寥数人,但会试第一,则是全国各地的优秀人才同场竞技,能在高手如云中摘得桂冠,可见得陈循的确是个人才。
但命运总爱捉弄人,陈循前脚刚夺得会试第一,后脚就有人通知他,他第一名的成绩取消,降为会试第二名。
取消成绩,并非陈循科考舞弊,或是弄虚作假,而是因为当时会试的主考官梁潜,也是江西泰和人。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即是同乡,更要互相帮衬,但梁大人为了避嫌,却实难把这第一名定为陈循。
两人是同乡,平素又有相识,难免他人说三道四,出于种种因素,梁潜决定,委屈一下自己的这位老乡,勉强让他当个第二名。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被降级。
陈循很郁闷,但对他来说,世界残酷,他只能默默接受。
这是明代科举考试的陋规,很大程度上,学子们能否考取功名,能否入仕,决定权并不全在自己手里,很大一部分因素,还要看主考官看你顺眼不顺眼。
这事儿不是我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实据。
建文一朝,江西有一位叫做王艮的考生,乡试第一,会试第一,殿试第一,连中三元,原本是那一年板上钉钉的状元郎。
(王艮的奏疏)
但王艮长相极丑,实在有碍观瞻,硬是被取消了第一名的好成绩。
舞弊之事不常发生,但刻意打压却时常存在。
当年的王艮是个老实人,此时的陈循却并不好惹。
他顶着会试第二名的头衔到北京再度参加殿试,纸上妙笔生花,策论对答如流,一路高歌猛进,顺利拿下了当年殿试第一的好成绩。
事实证明,是金子早晚会发光,且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发光的可能,必然可以光芒万丈。
考中状元的陈循被朝廷委任翰林修撰,正式踏入了大明王朝的政治舞台。
不得不说,陈循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他的特别之处并不是他多有才华,或者说多有治国安邦的才能,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性情如水的文臣。
大明的政治舞台之上,精彩纷呈,名臣众多。
性格如风,如大明第一才子解缙,才华横溢,但为人张狂,心浮气躁。
性格如火,如兵部尚书于谦,直言不讳,壮怀激烈,一身正气,涤荡于朝堂之中。
性格如土,如“三杨”(即杨溥、杨士奇、杨荣),兢兢业业,踏踏实实,他们是大明文臣体系中最为坚实的后盾。
性格如木,如黄淮、胡广之流,人虽平庸,但友爱团结,礼贤下士,选才推贤,也不失为一代名臣。
风火土木,各有代表,各有特点。
而他们身上的特点,也注定了他们的性格中存在尖锐的部分,他们会被一部分帝王所器重,必然就会被一部分帝王所排斥。
太祖喜好守本分的大臣,成祖喜欢素有雄才的臣子,仁宗对文人雅士多有敬重,宣宗喜欢不爱管闲事儿的守正之臣,而英宗皇帝则不爱和大臣打交道,只和中宫里的内侍们多有来往。
(《永乐大典》局本)
解缙虽然主编过举世闻名的《永乐大典》,但仍然免不了被皇帝罪下诏狱。
于谦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爱国将领,曾经力挽狂澜,打赢北京保卫战,将命悬一线的大明王朝拉回正轨,但最终仍然逃不过复杂的官场政治,被英宗皇帝下狱处死。
如此看来,身为臣子,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实在是艰难万分,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陈循却似乎是个例外。
何谓性情如水?
《道德经》第八章中曾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身在官场,陈循是个十分懂得为臣之道的人。
同僚遭难,他从来都是挺身相助,御史张楷因言获罪,陈循与他素不相识,朝廷之上却能挺身而出,为其求情。
御史刘祚触怒君威,陈循与他相交甚浅,但也会连夜陈疏一封,讲明此中是非曲直。
就连当年那个撸掉他第一名的主考官梁潜落难,陈循也不计前嫌,危难之时仍然愿意伸出援手。
平素与人不相交,能仗义执言。
敌仇对手逢困境,可伸以援手。
而这,正是水的特点。
它不因为人高低贵贱,只管雨露均沾,它也从不记前因旧恨,只管滋润万物。
这样的人,通常只存在于书中。
陈循,则是大明王朝第一个从书中走出来的人。
(顾况 画像)
唐代诗人顾况又有诗云:
上善若水任方圆,忆昨好之今弃捐。
这其中的意思就是,若是狂风,只管纵情飘荡,刮他个昏天暗地。
若是烈火,只管燎原起势,快意燃烧,将这世间一切化为灰烬。
但流水,却是极为神奇的。
它落到河床,便是河流,它落到浅滩,便是小溪。
它在壶中,便是壶的形状,它在杯中,便是杯的身形。
世上有抱负理想之人,大都雄心壮志,年轻时慷慨激昂,想要改变世界,但早晚要和这个世界和解。
这个世界是会变的,这个世界也不会变。
这句话看似矛盾,但在某种情况下,却又十分合理。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人才辈出的大明王朝,很少有人能从一而终,一直屹立不倒。
但这个其貌不扬,不显山不露水的陈循却做到了。
因为,他明白改变的意义。即,改变自己,便是改变世界。
永乐时期,他是成祖朱棣的专属秘书,时常侍候在皇帝身边,替皇帝起草各类文书。
洪熙年间,他被仁宗朱高炽选中,成为在东宫辅佐太子朱瞻基的帝王少师。
宣宗时期,他是侍讲学士,常伴帝王左右,天子时常与他彻夜长谈,尊为股肱。
(明朝内阁)
而到了公元1446年,大明的初代内阁成员死的死,退的退之后,他更是入主内阁,和大臣曹鼐、马愉共掌内阁,正式成为了大明王朝的头号文臣。
而陈循位极人臣的经历,却十分简单。
他不搞阴谋诡计,也绝不参与同僚党争,更无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之举。
这位历仕五朝的老臣之所以能扶摇直上,走上顶点,其中精髓只有一点,那就是:
在遵守正邪是非的前提之下,遵守臣子的本分。
是的,政治并没有那么复杂。
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永远是人。
你若看山不是山,那山便不是山,你若看山永是山,那山万古不移,永远是山。
这是陈循一生的顶点,却只是他传奇故事的起点。
正统十四年,公元1449年。
对大明王朝来说,这是一个永难忘怀的年份。
北方草原上的瓦剌部落犯境,英宗皇帝在权宦王振的怂恿下领二十万明军御驾亲征,结果在土木堡(河北怀来)被瓦剌骑兵冲阵,大军死伤过半,几乎覆没,皇帝无援,竟被活捉到了敌营里。
(土木堡之战)
经此一役,大明精锐尽失,瓦剌军队长驱直入,直逼北京城。
京师震动,朝野上下一片惶恐。
大臣们纷纷表示,皇帝都被活捉了,还寻思啥啊,赶紧收拾收拾行李,往南逃跑,退守南京吧!
如今来看,当时若是丢弃北京,大明恐怕又要重演当年宋室南渡的悲剧。
群臣动摇,南逃之声愈来愈高,此时,有四位大臣站了出来。
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户部尚书陈循,兵部侍郎于谦。
他们力排众议,主张死守北京,其中,侍郎于谦更是直言:
“言南迁者可斩也!”——《明史》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此四人,是那个人心惶惶的大明王朝里,毅然决然的逆行者。
(于谦 画像)
而在之后的北京保卫战中,陈循更是日夜勤劳,协同于谦,筹划粮草,安排军需,动员文武百官,安抚城内百姓。
所以依作者来看,北京保卫战的胜利,同样有陈循的一份心血。
他是一个文臣不假,手无寸铁,未建寸功,但在国家危难之时,他已然奉献了自己所有的能力。
虽然,他并没有得到一个很好的结局。
北京保卫战胜利了,英宗皇帝也被瓦剌人放了回来。
英宗皇帝的回朝让大臣们觉得政治时局有了很大的变化,而“夺门之变”的发生,更是彻底改写了这些当年在皇帝被俘虏时,拥戴郕王朱祁钰的主战派大臣们的命运。
他们奋力反抗的行为是勇敢的,但他们另立新君的行为在英宗皇帝眼里无疑是一种谋逆。
(明代宗朱祁钰)
于谦累罪处死,陈循也被流放辽东。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京师,也是他最后一次回首这里。
看着雄伟宏大的紫禁城,陈循的眼里闪过一丝黯淡,但很快又化为了坚毅。
他从来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
力主抗击也好,拥戴新皇也好,一切的一切,皆是为国为民,自己问心无愧。
倘若大明已经出了铁骨铮铮,忠贞死节的于谦于少保,那么,就让我陈循,来做第二个吧!
粉身碎骨又有何惧怕,我亦要留下一身清白在这人世之间。
天顺八年,公元1464年,陈循结束流放,返乡时病逝,时年七十八岁。